幻梦

幻梦

孟帷醒来时,余岁尚在浅眠中。

他的吻落在墨发上,怀中的人往温热的胸口蹭了蹭,随即也朦胧地睁开了眼。

修长的手指遮住了余岁的眼睛,声音浸透了温柔。

“等一下,日光有些刺眼。”

许是孟帷的声音低哑,有些蛊惑人心的作用。

余岁有些无奈地躺回原来的位置,低声说道:“帷帷是要回将军府吗?”

掌心眼睫微颤时扫过时有些酥痒,孟帷徐徐地移开手掌。

暖暖的日光照得余岁温热闲适,而孟帷则是将他圈紧。

“阿岁若是不想回人界,那我们便不回去。”

“怎么不回去?你现在可是一介凡人。”

余岁有意逗他,特地将“凡人”两字咬重。

“我是凡人,可我也是得道高人啊。”

孟帷挑眉看着他,含着笑意继续说道:“阿岁这是担心我不能陪你天长地久啊,怎么这么贪心?”

余岁听出了调笑意味,却避开了他的眼神。

“是啊,我怎么这么贪心。”

孟帷轻声问道:“九重天的神官会怎么样,这寄长思月殿……”

“九重天的神位不再长久,佼佼者自会轮换,也算是给苍生一个交代了。”

余岁转眼看向这处月殿,墨瞳里是一片平静淡薄。

“寄长思认主星杳,它会在此处等着他回来。”

孟帷听到此言很是不解,“可你……”

“星杳只是一个名字,他是九重天之主,乾坤帝神执的是律,灵枷帝神奉的是善,也许在很多年以后,他会再度应万物而生。”

余岁说的话有些晦涩难懂,孟帷却也不再继续追问。

两人依偎在一起,久久不言。

“其实你更想问的是,君佑的结果会是如何吧。”

余岁淡声道,孟帷并未应答。

“君佑将自身神力渡给我,扭转了我神魂消散的天命,此为罪责一。”

“尘千错因他而生,祸乱三界,残荼百姓,此为罪责二。”

“违背祖训,死守九重天不入轮回,此为罪责三。”

“身为天地执法者,三界冤屈不散,却迟迟不作为,此为罪责四。”

“你觉得,他会是什么下场?”

余岁细数故人罪业的淡漠神情令孟帷很是心惊。

他老实回应道:“我不知道。”

“神官应自己的天命下界轮回,本就是尝却爱恨嗔痴,生老病死,亲历人生百苦,方感三界众生所念。”

“心有平常,堪懂情之所往。”

“人都得为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赎罪不是吗?”

细想一番过往,孟帷将余岁团了团,谓叹道:“所幸,你我还有来日方长。”

“帷帷。”

他听见余岁的轻唤,那声音轻飘飘的,恍若在云端。

“不要睡得太久,记得要回来寻我。”

孟帷的嗓音低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他极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哀伤。

“只要你回来,我一定还在等你。”

寄长思凝聚的灵力尽数归给了孟帷,余岁只不过是陪他同坐了一宿。

他的阿岁,就这么疼了整整一宿。

不知道这次又要等多少年,或者是多少个轮回。

冥冥之中,孟帷心里却断定。

他们还有重逢的那一日。

怀中的人擡眸望着他,眼波里是蓄满的温柔,余岁的吻覆在他的唇上,若蝶翼掠过。

余岁低吟道:“救了我的那个人,其实是你。”

银辉渐起,流萤翩跹,他化作星光点点,绕指环扣。

孟帷的手腕上又赫然戴上了那红豆手串,晶莹之间绽放了一朵娇小的栀子,煞是玲珑好看。

是孟帷将鹤族羽翼剥离,为他挡了思量的反噬。

寄长思在日辉下神光乍现,随即又陷入了平静。

像是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虚渺的幻梦。

孟帷也没急着回人界,倒是启程去了第三重天。

许遇在见到孟帷安然无恙后松了一口气,但突然意识到孟帷身旁并没有余岁的身影。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拍着孟帷的肩膀,“无事就好。”

孟帷笑了笑,“师尊不必担心,徒儿只是来看望师尊,不是来睹物思人的。”

曲觅适时正在第三重天赖着,听到此话笑道:“还能说笑,证明确实是没什么事了,你师尊由本座看护着,自然是一切都好。”

说罢又想到了自家那傻徒弟,白玉扇慢慢地摇了起来。

“听闻祝绾和那柏公子婚期将至,届时咱们还要去讨杯喜酒喝。”

孟帷低笑道:“听道尊此言,是要在第三重天赖到祝绾的婚期吗?”

曲觅徐徐地摇着白玉扇,笑意盈盈地望着许遇。

“可不是,本座向他虚心请教,许宗师也乐意收留本座,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身后有一道声音幽幽地传来,“是啊,您倒是欢喜得很,受苦的可是我和姜梨师妹啊。”

孟帷循声看了过去,恭敬行礼道:“摊上这么个师尊,莫君师兄受累了。”

曲觅仍是一脸的闲适,没有半分醒悟的意味,直勾勾地望着许遇。

终是许遇被这不加掩饰的眼神盯得轻咳了一声。

“我将第三重天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就陪你一道回方壶山如何?”

“甚好。”

曲觅的笑意更深,同孟帷默契地对视一眼,许遇很是无奈。

“为什么是清心诀?”

许遇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他记得孟帷素来最为头疼的,就是清心诀。

几年过去,孟帷不再是当年那个满含仇恨,张口闭口就是要替天行道的少年将军了。

他对这世间的因果轮转有了更深的理解。

“清心诀的本意是洗净内心的杂念,反其道而行之,或许会有别的作用。”

“其实他以为我肯定念不出清心诀,只是想为我拖延一会儿时间。”

“但他将性命交付于我手上,我又怎么舍得让他失望。”

不愧是余岁,从来都是算无遗漏。

君佑因着自己的情意,终究不舍得伤余岁。

而余岁一念渡入神力,只是为了阻碍孟帷在众生面前吸纳鬼气,也顺势化解了他体内的凶戾。

余岁本来想用自己的消亡,来逼迫君佑去解决尘千错和万千妖鬼。

却不曾想孟帷在最后一刻顿悟了清心诀。

孟帷苦笑道:“真是欠了他的,我总是等的那一个。”

曲觅见这氛围有些伤感,适当地打岔道:“孟将军要不回方壶山做个闲散的长老吧,你师尊第三重天事务繁多,总归是要我这个掌门去另请教导长老的。”

意料之中的,孟帷婉言拒绝了曲觅的盛情。

“孟帷人界还有官职在身,眼下人界纷乱,正是需要我的时候,祝绾又好比是我亲生的妹妹,于公于私,孟帷都得返回人界。”

向许遇辞别后,孟帷回到了人界将军府。

前有祝烬安置仆人打理,后有祝砚特别置办整肃一新,圣宠不断。

将军府里哪怕并无孟家人,也是无人胆敢挑衅的。

其实也才不过十几年,沧海桑田,唯有这处府邸还是当初的模样,岁月淬炼得这座府邸更显深沉。

他没去上朝,祝砚特许他不必每日前去朝会,安心修养便可。

于是在几日后,柏怀瑾和祝绾亲自从天都城赶到洛城来见他。

“怀瑾,听闻你与祝绾定下了婚期,恭喜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孟帷笑盈盈地望着这对璧人。

祝绾从柏怀瑾那里已经了解事情的始末,但她仍是粲然一笑道:“诶,你现在要是反悔了,本公主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嘛。”

柏怀瑾也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温和地笑道:“做公主就是好,可以违抗圣旨,像在下这样的五品言官,哪里有这样的胆子?”

本是说笑,祝绾斜眼一瞥。

“柏大人这话可是勉强得很啊,那我还是去向父皇奏请,收回这道圣旨吧。”

柏怀瑾立刻缴械投降,柔声哄道:“能娶到殿下是在下三生修来的福气,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勉强?”

孟帷扶额无奈道:“若是你们二人特地来将军府,就是为了浓情蜜意给我看的,那我感受到了,我也很放心将祝绾交付于你手中,你们可以走了。”

祝绾一脸的莫名其妙,“孟帷,你……”

“我脑子有病?”

孟帷自然而然地接过她的后半截话,“行了行了,我好得很,你们既已看过了,还不快去忙着准备婚事?”

柏怀瑾看了祝绾一眼,后者则忍着气到别处去了。

柏怀瑾很是神色复杂地望着孟帷。

“怀瑾,你能察觉到他的气息吗?”

孟帷一派谦和,没有了当初的锋芒。

“孟帷,余公子一定会回来。”

柏怀瑾察觉不到丝毫余岁的气息,只能这样安慰着他。

他转眼又瞥见孟帷逐渐黯淡的眼神,补充道:“在下并未察觉到余公子的气息,但也是因为散尽了一身修为的缘故,如今在下不过一介凡人罢了。”

孟帷有些诧异,“怎么会?”

柏怀瑾侧目望向祝绾离去的方向,柔声说道:“人总得为自己所犯下的错付出代价,但殿下心性实在极致单纯,在下要娶这样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作为她未来的夫君,除了以身为聘,总得表示些什么吧?”

孟帷没再继续这个话头,调转回来道:“陛下只有祝绾这么一个闺女,恐怕怀瑾今后不仅是要做驸马,还要延续拂云先生的遗志。”

点到为止,柏怀瑾听懂了他的意思。

过尽千帆之后,人的心境总归是会变的,他对迟隐的敬重却从未消退过半分。

“兰烟竹雨,指点山深。”

公主大婚之日,天都城红纱绰绰,满城张灯结彩,锣鼓升天,百姓夹道。

柏怀瑾君子翩翩,祝绾凤冠霞披,两人站于宫城上,三拜天地,再拜高堂,最后一拜却是对黎明百姓。

“一纸婚书,白首之约。”

许遇和曲觅在观礼之后,对着祝绾点了点头,也还是没有喝到那一盏酒便离开了。

“方壶山上的梨花白酿得醉人,我记得师尊总贪那一口。”

“那本来就是我埋在树下的。”

许遇无奈地纠正他。

“好好好,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曲觅一双桃花眼里风情万种,深深地凝着许遇。

三界重归太平安宁,在将近两年的修养里,恢复了往日的繁荣和井然有序。

去年的七夕,孟帷又去了相守山上的那座观音庙。

庙前那颗红豆树仍是红绳压弯了枝头,沉淀着各种甜蜜的心愿。

年少时的心绪,一一浮现在脑海中。

孟帷静静地伫立在红豆树前,不知不觉地从清晨站至了傍晚。

他擡眸望了望天边无线风光的落日,觉得心中很久都不曾这样平静无波。

又至一年七夕,孟帷再次来到了这观音庙,人来人往。

他浅笑着看那些有情人执手同挂红绳,在树下互说心事。

末罢他也在思念着某一个人。

不定归期,但归来总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