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
思量
“我亲手将你弃于妖冥,转身之际你无措而又绝望的眼神甚至刻进了我的神魂里。”
“我在星陨之前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我曾经做错了一件事,亏欠了一个人,我费尽了心思去弥补,我愿意替你尝尽万般的苦,受尽万般的痛,可到最后我还是亲手将你逼入了妖冥,由你去替我承痛,不是一年两年,是四十万年。”
“所以你变得畏惧长夜,所以你念不出清心诀。”
“在最后的关头,我引动了灵力相助,却让你碎了神脉。”
“我在你与苍生之间,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我不够聪明,也不够强大,左右不了人心,也不能护你万全。”
“不管是万年前的星杳,还是万年后的余岁,我对你实在是太不公平。”
“最希望我死去的人,从来都不是你。”
“溪午,这个世间,最希望我没有来世,最希望我生不如死的人,是我自己。”
“星杳。”
孟帷气息不稳地打断他,那双眼眸就那么深深地望着他,里面的慌乱暴露得淋漓尽致。
他深吸了一口气,“你为什么,要毁了九千?”
问到此处,余岁的面容上有一丝倦意,他并不急着回答孟帷的问题,而是向他走近。
随着他一步步靠近,孟帷竟然不自觉地再度向后撤了一步。
“你再敢往后退一步试试。”
因为这个举动,余岁的眼里有了怒意,连同语气都不再那么温和。
他往前几步攥住孟帷的手腕,有些强硬道:“别动。”
他顺着心脉探查孟帷的伤势,刚才在孟帷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注入灵力后,眼下孟帷的状况似乎是好了些许。
余岁这一口气也算是咽下去了。
但余岁的状况也并不如他表面上那样平静,化去神脉的他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仙人,他现在与三界审判后的身体状况相比,可以说是不相上下,甚至更糟糕一些。
但余岁一向忍得很好,也不是随意喊痛的人,他的神色一向淡然,让人见不明真实情绪。
尽管有些疲倦,他仍是强撑着精神,去唤起那段令人痛不欲生的思绪。
思量殿里,端站着一个人影。
余岁知道那是天地创始时诞生的秩序化身,他拖着残破的身体恭敬地行礼。
“星杳,你现在要做一个抉择。”
“愿闻其详。”
“五十万年前,苍生与溪午之间,你牺牲自我,两相保全,但九重天祖制不容侵犯,溪午乃逆天神化,这九重天容不下他。”
余岁勾唇笑了笑,语气却很是淡漠。
“那您的意思是?”
“其一,化去他的神魂,但他体内凝的神魂一散,便会恢复原身。”
“其二,你将自身的神魂全数渡给他,让他做这九重天的灵枷帝神。”
孟帷的呼吸一滞,忽地不想再听下去。
余岁没有立即应答那人。
他那时刚历经了九千,痛得思绪都陷入了纷乱,但半晌后他浅浅地笑出了声。
“我一直在想,三界中的道师苦修一辈子,到生命尽头都还念着羽升的骗局。”
“三界审判时竟能有那样大的冤屈无处可诉,九重天神界指掌下多有错处,却无人可以置喙这所谓的天道半句。”
“你以为,你今日还能靠所谓的祖制来束缚住我吗?”
说罢余岁双手合拢行礼道:“星杳敢问天地,这九重天乃至三界,何人为尊?”
眼前此人缓缓地跪了下去,恭敬地低着头道:“神界有祖训,灵枷帝神,万物生灵所化。”
“九重天里,星杳为尊。”
此人说完后继续道:“星杳,你这是要罔顾天地秩序吗?”
余岁摇了摇头,缓缓地蹲了下来,温和地开口道:“倒也不是。”
“本君只是突然发现,有第三条路可走。”
下一瞬,此人的眼瞳骤然放大,垂眼看见心口上全数没入的匕首。
余岁将仅剩的神力灌入这一击中,而此人的身形逐渐消散在眼前。
余岁被血浸透了的衣裳还绽放着红莲,落入眼里是夺目的美艳。
但他的眸光似雪淡漠,比之最冷的月更甚。
“错在天道,不怪人心。”
“星杳愿与这天地秩序共殒。”
余岁断了思量,毁了九千,宣示着神界秩序陨落更替。
从此众神不受天地庇护,重入轮回,而神界大门也再无禁制。
心怀天下佼佼者,皆可为神。
“星杳,此举虽看似为第三条路,但实则你也斩断了第一条路。”
孟帷的内心翻涌,心中酸涩苦味横生,毫不留情地揭破余岁的心思。
余岁沉默了片刻,随后浅笑道:“我觉得,你还是唤我阿岁更为合适。”
“阿岁,对不起。”
他此刻才堪堪发觉身上的疼痛渐消,而余岁冰凉的指尖抚上他的面容。
夕阳余晖下,余岁的脸色很是苍白。
“溪午,对不起,和你的约定我从没忘过。”
孟帷赶忙握住他的手,深沉郑重地望着他。
“星杳与溪午未完成的约定,由我和你奔赴,如此可好?”
寄长思云端再度蕴集灵力,而余岁靠在孟帷身上。
孟帷伸手将他拦腰抱起,坐至那日同尘千错下棋的地方。
余岁伏在他的怀里浅浅地吐息。
“好。”
柏怀瑾三人见天边隐隐出落的弦月泛出幽幽月华,漫天的莹白栀子若华章续续而流。
寄长思月殿引动的莹光缕缕,两人坐在不远处静静地同赏月出美景。
“所幸,天命最后还是不忍拆散这对有情人。”
善若感叹道,随即望着柏怀瑾。
“风翊大人可是要下界寻你那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了?”
柏怀瑾终于有了一些笑意,紫竹扇轻摇。
“是啊,毕竟是做官的,玩忽职守这样久,殿下恐怕是要罚俸了,得赶紧回去。”
“风翊大人不去和神尊说些话吗?”
华焰有些不解,善若轻咳了一声。
柏怀瑾耐心地解释道:“孟将军总归是要回人界的,说话的机会有的是。”
善若的眸光有些闪烁,“风翊大人,你我还有相见的那一日吗?”
柏怀瑾看着不远处的有情人思绪万千,眼前倏尔印出一个骄纵聪慧得过头的女子面容。
他不自觉地泛出笑意,“若有缘分,相逢总是有期的。”
“曲觅,你说我那徒儿和君上如今怎么样了。”
许遇看着夜幕上的星辰问道。
“不论生死,他们总归是在一起的。”
曲觅温柔地将他拥入怀中,“许宗师,我的好师尊,记得来助我安顿方壶山,我游手好闲惯了,这些事理得头疼。”
沈宜松将祝珹扶了起来,同他一道去参拜祝砚。
“皇兄不必多礼。”
祝砚向祝珹稍稍掬礼,随后看向了沈宜松,“沈大人这是有什么话要说?”
沈宜松道:“义父身体虽是不太好,但久住在天都城中难免有些太过麻烦陛下,能否求陛下一个恩典,准许臣陪同义父回归故地修养。”
祝砚本来还担心祝珹的身体,但见两人目光坚定,也只有允了他们的请求。
两人在辞别后也并未回天都城沈府拿些金银,而是直接抛却了所有富贵,迎着风沙驾马直直地奔向了故居的方向。
王然深深地目送着两人远去,直至再也瞧不见。
祁颂真挚地询问道:“张大人,祁某这算是减轻了些罪孽了吗?”
张自真轻笑,点了点头。
“张某这边的,也算在祁大人身上。”
骆同归在护送祝砚至宫门还有一段距离时,就见到了陆远。
祝砚在见明这位羽卫统领有些沉不住气后,笑道:“骆统领这是见到谁了?还不快去。”
得到祝砚恩准后,骆同归也不再慢慢地骑马,而是长鞭挥下,策马奔向了宫门。
在临近时单手一撑马背,一跃而下刚好落入陆远坚实温厚的怀抱里。
他也是不顾如今身上有多少的血渍,亲昵地往陆远颈窝蹭。
陆远则是无奈地将他往怀里拢得再紧了些。
“有没有伤到哪里?”
骆同归闷声道:“上战场哪有不受伤的啊,男子汉说这些矫情。”
陆远对着他的头轻敲了一记,“你说得有道理,但这不是你搪塞我的理由。”
骆同归低着头应道:“知道了,哥。”
“你来接我,我很开心。”
“能接到你,更是我的荣幸。”
祝绾施行医缺之术时有些不顾己身,在尽力保住最后一个伤患性命后,不堪重负地咳出一口血,然后晕了过去。
她朦胧地睁开眼时,柏怀瑾清隽的面容映入眼帘,她想擡手却没有什么力气,只能虚弱地笑了笑。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做梦。”
“你是不是回九重天上去当神官了,再也不回来了啊……”
笑里藏着的疲惫和逞强被柏怀瑾收揽眼底。
他心疼地紧握住祝绾的手,俯身在她的眉间落下一吻,柔声缓缓道:“绾儿,是我,我回来了。”
眼前人骤然湿润的眼眶惊了一池春水,搅了柏怀瑾平静的心湖。
霎那间骤雨倾盘,玉珠乱坠。
“瑾哥哥。”
柔软的啜濡,语气绵软带着哭意,醉人心魄。
“不会再离开你了,我的小郡主。”
王添元辞官在家,见自家的贵公子日渐上进,处事越发沉稳持重,比之当年的自己是青出于蓝而远远胜于蓝。
只是一旦论及婚娶,他总是借故推脱,慢慢地王添元也就不再谈及此事了。
“老爷,咱们少爷这是怎么了?”
“他的心上人,过上了平淡的生活,他不愿去打扰。”
王添元如是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老管家似懂非懂地望着远处静静赏月的自家公子。
月色下王然的眼眸淡然,却格外地明亮。
月下松洁,琢玉环扣。
余生的每个夜晚,有个记挂的人,想来也是别有一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