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念

执念

柏怀瑾及时地扶住他,却始终不敢同他对视一眼,语气依旧是温和。

“你看起来很不好,我送你回去。”

周遭的云将两人围在其中,孟帷心痛得无以复加,半跪在地上喘息了半晌,才勉强能够拼凑出一个句子。

“我不想回去……”

柏怀瑾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安慰道:“余公子说不定已经醒过来了,你就不想见到他吗?”

话说出口,他的言语恍惚字字都在颤抖。

孟帷的手死死地拽住柏怀瑾的衣袖,恍若濒死之人紧握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哽咽道:“怀瑾,如果我知道会这样……”

“我心甘情愿跳进尘千错的圈套,鬼王又如何?三界覆灭又如何?”

“阿岁没有必须应尽的责任,他已经够可怜了,他从这个世间已经消散过三次了……”

“你要我怎么接受,你要我怎么回去!”

柏怀瑾不比他好受得到哪里去,死守的一线希望也被孟帷的嘶吼踩得粉碎。

他也耐不住火气,一把拧住了孟帷的衣领,迫使他直视自己。

“在没有回到寄长思之前,我不允许你这样咒他。”

“你必须跟我一起回去,不论这天命如何,你都得跟我一起面对。”

“你再敢多嘴颓废一个字,我就毁了寄长思,让你连个念想都没有。”

说罢将他扔了出去,转身就离开了。

孟帷的头脑并不很清晰,但在听到柏怀瑾的话后还是被戳中了痛心,被扔下后见到柏怀瑾坚定的背影更是一阵恐慌。

他知道此人说话向来是说到做到。

顾不上断骨之痛,他站起身踏着云追了上去。

在此段路程上,脑海中不断地重复余岁苍白的面容,温柔的眼眸。

他的指甲嵌进了皮肉中也察觉不出痛意。

夕阳云霞,晚风拂花,雪色倾城,姣容无瑕。

君佑缓缓地迈步,朝着殿前静默站立的人影而去。

“这天地显然格外眷顾你。”

君佑声音很轻,似是怕惊扰了这片安宁。

“你后悔吗?”

余岁看着天边的霞云,落至夕阳旁,笼着朦胧暖黄的光晕。

君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默默地看着余岁的背影。

在偌大的天幕下,显得单薄而祥和,汇入其中,冥冥之中好像就该是这样一幅美景。

“为什么?”

君佑脱口而出后,已经来不及收回,以他尊贵的地位和无所不知的能力,问出这个问题显然是愚蠢的。

“余岁有程渡,星杳有你,我何其有幸。”

余岁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挚,其中的尊敬之意很深,深到君佑没有办法忽视。

君佑苦笑道:“恐怕还有一个但是。”

余岁转身同他相视,墨玉般的黑瞳藏着深邃沉稳。

他莞尔一笑,温柔至极,却又疏远到了极点,同万年前的星杳并无区别。

“孤风枕云眠,梦溪寄长思。芸芸然晚宁,脉脉有归时。”

“我和他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失约的人总是会耿耿于怀些,尽管他以为我并没有应允,但在我心中,这是我必须要回来的执念。”

“君佑,在思量殿中,你问了什么?”

余岁的目光真切,是真的有些好奇。

灵枷帝神尚且承不住,传闻中趟过九千又安然下界的神官,只能是乾坤神尊。

“传闻的故事很多,你可以当作就是你听到的那样。”

君佑含笑看着他,一如从前般亲和,“总归还算是圆满的。”

“我远远不如你有勇气,无论是作为善,还是恶,你都能做到极致。”

君佑含笑看着他,似是颇为认真地想了想措辞。

“而且认定了就死不悔改,很可惜,我没能成为你责任之外的寄托。”

余岁也笑着看他,“君佑,这不是软弱,事实上,你比你自以为的要善良得多,否则这三界根本永无安宁之日。”

“困住你的不是世人的恶语,而是你对我的执念。”

“我就当你这番话是在安慰我了。”

余岁沉默了半晌,君佑看着他这副淡然的模样,好笑道:“我以为你会问我关于玉生云鬼的事,但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君佑唯一一次星陨之际,体内的邪念汹涌压制不住。

他割裂一片神元附着其上,化作了尘千错,而他因缺失了一片神元致使他将至千年才羽升成神。

他并没有前世神尊的记忆,但他始终记得自己有个很重要的人。

他把所有的温柔都奉送给了那个人。

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这个虚假的人影越来越深入人心,尽管他甚至说不清是从何处来的这个念想。

他对药物和蛊虫的把控能力恍若天命,随着他逐渐疯魔的心性,最终因着这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而将玉生云鬼运化出世。

却不曾料到此蛊的邪性竟然如此骇人。

药祖只是想和心中的那个人牵绊生生世世。

他对那些人的谩骂没有任何回应,甚至不曾被撩拨过心绪。

他不舍得毁弃半生的念想,所以他将玉生云鬼留了下来。

余岁的眼睫微动,若蝶轻舞般颤动心弦,他几次都想说些什么,但有恍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终于他还是轻启了薄唇。

“君佑……”

有人触动了寄长思结界,君佑无奈地笑道:“看来你我的叙旧只能到这里了,君上,我也真的该下界轮回了。”

余岁深深地凝望他,启唇道:“君佑,保重。”

若非是君佑成全,尘千错怎么会那么容易消散。

“星杳,有没有那么一次,你对我除了算计,还有一丝真心?”

余岁凭着念力召动寄长思,而他如今还能站在此处,全是因了君佑将神力渡给了他。

余岁在赌,赌君佑会因为爱,而向他妥协。

让孟帷遭此劫难不过是君佑的一番考验,更是让孟帷弥补对余岁的亏欠。

从来都不是孟帷赢了。

而是余岁以自己的生命,逼得君佑不得不释怀。

“星杳的心中一直都有你的位置,余岁的眼里也总是有不渡。”

“你也永远,配做九重天执掌天地秩序的乾坤帝神。”

君佑似是错愕了一瞬,随后点了点头,转身时唇边慢慢地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留下了潇洒俊逸的背影。

一袭玄墨如夜,踏着清风纵入霞云。

在神识将要幻灭之际,君佑仿佛又推开了那一道思量殿门。

“君佑敢问天地,星杳是否真的神魂俱散,再无归日?”

“天地亘古,月垂星悬,万年之约,心念成诀。”

那道声音苍老低哑,钻入君佑垂死的心腔,却骤然焕发出生息。

哪里是程渡脱离了君佑的控制。

分明是君佑违抗天命不肯轮回,死守在九重天终寻到了星杳的神息,撕裂神元化作了程渡,一直将余岁护在自己眼里。

他骗自己,没了程渡的痴情,没了尘千错的执念。

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再爱星杳。

可哪怕从来都是算计,哪怕他心知肚明。

他满身苦味,却又甘之如饴。

我奉给神爱,神赐予我绝望。

星杳,你锁了我几十万年。

你因我而生,却又不渡我。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只是我忘了,你一定要回来寻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传闻的结尾,是乾坤帝神自己编造的镜花水月。

他同他的心上人,携手相伴一生,互诉绵绵情意,在三界共看落日云霞。

柏怀瑾和孟帷脚步同时顿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那道略显清冷的人影,生怕霎那间化作落花被风拂过了无痕。

那一瞬,孟帷恍若凝望过了前世今生,心口像是被穿透般密密麻麻地疼。

余岁转过头看着两人的神情,无奈地开口道:“在下昏睡了许久,这么些天两位公子可是还未看够?”

也不知道这话是起了什么作用,两人的眼眶刹那间就润泽了起来。

但柏怀瑾还算有些理智,他轻轻地推了一下孟帷,便往后退去,却瞄见不远处的善若和华焰。

他朝他们走去,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善若娓娓道来君佑将神力渡给余岁的事,柏怀瑾的神色愈发深沉。

其后在兀自沉默了半晌后,才开口道:“在下认为乾坤神尊也算是解脱了吧。”

余岁也不急,等着孟帷拖着步子移到自己身旁。

满眼的憔悴和破碎惹人心疼,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余岁揽入怀里,进而越发收紧。

余岁始终不言,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此人,指尖却暗自勾了源源不断的灵力往孟帷的体内输送。

“没曾想孟小将军气人的本事见长了不少,反念清心诀一事都能被你顿悟出来,哥哥这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竟被你生生地气活过来。”

“对不起。”

孟帷低吟着,似乎才意识到余岁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有些慌乱地轻推开怀中人,不敢直视那双眼眸,眼神左右躲闪,说话闪烁其词。

“你都想起来了吗?以前……的一些往事。”

显然没有想到孟帷居然会说此事,余岁有些无奈。

但孟帷却无措地往后倒退了一些距离,垂着头极为顺从地端站着。

“星杳,对不起,我……”

“也罢。”

余岁语气温和地打断了孟帷的自说自话,“既然溪午大人要说清这些事,那便一并算个清楚。”

“我的确是恢复了星杳的记忆,从前的事我都记得。”

“我不能出九重天半步,君佑畅游天地时曾带回一株栀子交付于我,我悉心养护,同它朝夕相伴,而滋生出了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爱意,而我一日日地养着它,慢慢地希望它能够幻化成人形。”

“因为这一桩痴念,我罔顾了天地秩序。”

“那日,我指尖触及栀子花瓣时,渡入了半身神元,助你凝了神魄逆天而生。”

“我自知思虑不周,一时之间只能将你安置在寄长思,我担心君佑或是别的神官发现你的踪迹,所以只能将你藏匿在寄长思月殿数万年。”

“苍生与你,做在这个抉择时,我几乎在那一瞬将自己焚烧成了灰烬。”

余岁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面容也是平和无波。

但回想起那时心中已是一片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