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神

帝神

现下绝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孟帷克制住就这样看着余岁看到天荒地老的念头,转身出了殿门唤醒了善若和华焰。

善若的眼神还是有些涣散,但一把抓住孟帷道:“余公子怎么样了?”

孟帷安慰他道:“阿岁没事,劳烦善若大人和华焰大人守在此处,孟帷还有其他事要处理。”

华焰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难得这样郑重地说道:“孟将军,保重。”

他又来到了云端,俯视着血腥纷乱的三界。

四处都是无辜的百姓被撕咬开皮肉,溅射出来的鲜血染红了整片天,绝望地看不到尽头。

他不知道现在人界已经过了几天。

他看到了道师和仙人眼里的疲倦。

他知道他们快要撑不下去了。

尘千错留下的诅咒镌刻在整个三界,众人的辱骂声一字不落地灌入孟帷的耳中,一句一句连接成片,重重地敲击在他的头上,像是永不消散的噩梦。

现在有两条路。

一是有足够强大的神力,引动灵力诛杀这群妖鬼。

二则是以自身的鬼气,凭借镇守妖冥四十万年的念力,博自己能够诏令妖鬼两族。

尘千错没有给他留下选择,他没有当年星杳那般强悍的神力,他只能选择第二条路,意味着将他能够诏令妖鬼两族这件事情坐实。

可是有一个声音在问他。

凭什么呢?值得吗?

耳边的咒骂声不休,心中积攒的恶意层层叠叠。

他和余岁,明明也只是芸芸众生中最无辜的两位。

人言成刀,恶意成锁,将善心圈禁在其中不见天光,刀刀落下俱成痂。

就算他舍身,也只是一场赌博,在此之后,无论成功与否,九重天必将顺应民意,替这天道执法诛杀自己。

孟帷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谓叹道:“君佑,真是好算计啊……”

“左右都是绝境,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他。”

阴沉的云雾中倏尔破开一道微光,孟帷轻抚手中的元夕,柔声说道:“你跟着我也很久了,是不是也想他了。”

他的指尖搁置在剑锋,割开了一道口子,顺着剑锋沾染而下至剑柄。

孟帷松开了握剑的手,轻声说道:“替我守着他。”

元夕剑破云而去,朝着他心上皎月的方向。

他快速地在手指伤口处画了个光圈,以防伤口结痂,随即又偏头笑了笑,以指为刀割裂了左手手腕,大片的鲜血如红莲般洇染而出。

孟帷缓缓阖眼,将心口隐匿的鬼气全数撤去禁制。

混有鬼气和神力的鲜血显然比什么都要渴人,是妖鬼两族上好的修炼药物。

几乎是同时,所有的妖鬼都显得不那么疯戾漫无章法了。

因为有更好的选择吸引了他们。

自三界各处而来的阴森之气将孟帷圈在其中,他不肯睁开眼睛。

因为他怕别人见到他幽蓝的眼瞳。

阿岁,不要对我感到惧怕。

不要害怕我已经入魔的幽蓝双瞳。

周围冰凉而又危险,比之妖冥令中的虚无又是另一绝境。

但耳边的漫骂声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他的疯狂举动似乎真的起了些作用。

众生理所当然地,将他视作鬼王,视作妖孽,视作洪水猛兽。

理所当然地,将所有的伤痛和不幸都归咎于他。

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该死。

他都听到了。

他仅仅是在想,余岁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过来的。

他很心疼他的阿岁。

如果有机会,他那个时候想陪在他身边。

“如果我的心上人是天边皎洁的月亮,那我起码也得做颗微末的星辰吧。”

他如是想,真挚而又不掺任何杂念。

倏尔忆起皎月簪的鹤木,又有些遗憾,他还没来得及问那段木簪的故事。

“你明明,是让人倾其所有的存在啊……”

“怎么会配不上称一句良人。”

余岁意识朦胧,他恍若行走在一片寂静之地,却又不像是孟帷的虚空之境那般令人绝望,擡眸望去是一片皓月星垂的景象。

月下似是有一株莹白的花,他走近看清时,栀子花瓣上沾染着月华,晕染开一片温柔辉光,余岁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触上那洁白无瑕的蕊心。

甫一触上,那蕊心似是被什么割裂般,竟然泣出了鲜红的血珠,那血珠自蕊心滑落经由花瓣时,留下了刺眼的朱红痕迹。

余岁有些害怕,慌乱地缩回手指,藏于广袖下,却发现自己的衣裳也是遍布着血色,几近浸透了红。

他低首望见自己心口处的栀子纹花竟也沾染了腥红。

他似是有些偏执地擡手想要拂去,越想要擦拭干净却越刺眼。

他倏尔望见自己的双手上全是粘腻的血水,惊慌无措下瞥向了月下的那株栀子。

却发现孟帷瘫软在那里,腕上还在不断地涌出鲜血。

孟帷的脸色很是苍白,周身还覆着浓烈的鬼气,张嘴虚弱地唤道:“阿岁……”

云被中的人轻轻地呢喃道:“孟帷……帷帷……”

站置他床榻前的人静静地听着这个名字,倏尔叹了一口气,像是释怀。

眼睫被轻柔地抚过,像是花瓣略过。

孟帷朦胧地睁开双眸,见身旁的黑雾逐渐被银光驱散开来,像极了某个人一般温柔。

从某处蕴集的银光浅浅浮动,缕缕成溪,破开这昏沉阴冷的云幕。

天地脉脉的灵力引召而来,片片成曲,嵌着温和的莹白栀子,一缕缕拂入孟帷体中。

耳畔嘈杂脏污的辱骂声渐弱,只余下了轻柔和煦的风声。

似是余岁双手覆在他的耳上。

孟帷,不要听。

血腥的味道渐淡,腐败的花恍若初放。

星光遍洒之下,一切都在生生不息,焕然盛放。

九千繁花,只为一人盛开。

余岁向三界承认。

这是他唯一的偏爱。

孟帷低头时,看见手上的伤口都已痊愈如初。

孟帷在认天命时,都不曾眼红过,但此刻却是泪如泉涌。

只因那道光来自于寄长思的方向。

余岁用仅剩的念力,替他破开了第一条路。

那条路星杳走过,走得很艰难。

艰难到万劫不复都不忘给溪午留下退路。

他怎么敢去质疑星杳的真心。

柏怀瑾同纠缠的神官们都停了下来,他的眼眶也逐渐湿润,静默地站在云端。

其余的神官们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

孟帷再次闭上了眼,恍若踏在絮风上,身旁都是馥郁的栀子幽香。

而与此同时,地界缓缓描上了符文,连同每一株绽放的娇花,每一片葱郁的树叶上都印上了形若栀子的印记。

一股暖意袅袅升起,晕散开来,而对妖鬼两族来说,却是百爪挠心的毒药,他们扭曲嘶鸣,却动弹不了半步。

符文渐渐清晰,泛出耀眼的银光,连同三界所有生灵都隐隐被牵动,沾染上不属于自己的微光。

“以自身为符,万物为咒,能感受到万物生灵,吸纳灵气,需要对生灵有极大的执掌力。”

许遇忽地想到当年为孟帷解答的这一句话,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剑仙擡眼时,见到每个人的心口都隐隐有一页符纸的虚影,包括自己。

孟帷心里什么都没有再想,他所学的法诀都源起于九重天遗留下来的神史古籍,但显然并没有哪一套能够解决眼前的困境。

而余岁以自己的性命为注,赌他心中有守护苍生的信念。

到底是什么,当年让星杳化解了世间怨气,在此之后又被击散了神魂。

孟帷双手合拢,无师自通地灵活翻转。

许遇从未见过那样的结印手势,却觉得异常熟悉,甚至心中的不安几乎压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以万物为符,自身为咒。”

许遇骤然想到了什么,他擡眸望着云端上的孟帷,目光中尽是惊色。

“孟帷他在反念清心诀。”

曲觅见许遇愣神,他站至许遇身旁始终防范着周围的妖鬼再度狂虐,低声问询道:“许遇,你怎么了?”

没有得到回答,曲觅侧目一看。

许遇嘴唇紧抿,握住长诀的手不住地颤抖,全然失去了一派宗师的气场。

他死死地盯着孟帷,眼里充满了不可置信。

两人经历了几日的厮杀,身上遍布脏污血渍。

但曲觅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许遇揽入怀中,紧紧地扣住他,声音很是温柔,似是在安抚怀中人的情绪。

“许遇,我不知道孟帷会怎么样,但我肯定,现下是他最值得被众生记住的时刻,你作为他的师尊,理应为他感到自豪。”

“你不是总说,余岁不会让他出事吗?我们应该相信他,不是吗?”

曲觅顺着许遇的背脊抚下,怀中温热的气息终于唤醒了许遇冰冷麻木的身体。

“反念清心诀,以一己神魄涤荡万千鬼气。”

“神史上缺了的那一笔,就是星杳五十万年不曾降生的真相。”

“孟帷此举,同跪九千,并无差别。”

许遇声音很低,像是吟诵一段往事,又昭示了今朝的结局。

厚重的积云散落日光,一线线天光焕然破云而出,地上的符文银辉绚烂。

而不断挣扎嘶吼的妖鬼魑魅逐渐化作一滩软烂的黑泥,散落在地后融入土壤。

四处骇人的血肉也化作星光,一点一点幻化成人形,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的亲朋好友,随后缓缓地飞升,最终化作片片金羽人意,飘至天际再也寻不到。

孟帷的面容上浮现出笑意,但不会有人体会到他的痛楚。

本就是由栀子凝成的神魂,如今体内的脉络寸寸断裂。

若说余岁跪九千之举,体内的神脉是化作了血水。

而孟帷反念清心诀,便是将体内的神脉顷刻之间碎成了骨粉。

不知是谁起的头,俯视之间三界众生皆对他虔诚跪拜,将他视作了拯救众生的神明,为之前的误解而深感歉意,包括众位神官和天声都恭敬地掬礼。

“孟帷,你赢了。”

耳畔中有一道声音响起,孟帷听后更是无悲无喜。

他的眼尾蘸染了悲意,心中的荒芜无人可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