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
尽头
莫念瞬时出现在他手中，在孟帷还未召出元夕剑时，却反过来圈住了尘千错的脖颈。
周遭的红云疾速地散开，下界的纷乱戛然而止。
两人就那么显露在芸芸众生眼前，而尘千错被莫念遏制住了脖子，散出的鬼气太过浓厚，几乎牵动了孟帷所有的动作。
尘千错就那么当着三界众生的面，对着孟帷屈膝跪了下去，垂着头奋力挣扎。
此时莫念的另一头自然而然地钻入了孟帷的手中。
“臣誓死效忠冥灵……大人。”
从尘千错嘴里断断续续地挤出这几个字，随着风散落在芸芸众生耳中。
霎那间众生似是恍然般地望着孟帷。
孟帷尚在以自身的灵力顽抗尘千错释放出的鬼气牵动。
但就在此刻，三界中分散游离的妖鬼两族却做出了臣服姿态。
孟帷稍一愣神，元夕剑便被尘千错召出狠狠地刺穿了他自己的胸腔。
“你为什么可以召出元夕？”
尘千错擡眸时的疯戾和自嘲被孟帷尽收眼底。
他的眼睛在告诉孟帷一个事实。
余岁不会让元夕擅自离开孟帷。
离钟城里，元夕不是感召到原主人有危险，而是不渡可以召应这把剑。
这才让余岁的身份暴露，这才给了孟帷拔剑相向的理由。
所以余岁在离钟城消散之后，便已经开始他另一盘棋局了。
鬼王逐渐消散，漫天席卷而来的鬼气侵入孟帷心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烦闷和躁乱令他闭了眼。
而再度睁眼时瞳光已是幽蓝色，他的周身是压制不住的鬼气。
仅仅只是那么一口茶的功夫，他便以神力驱散开了攀附在他衣裳上的鬼气。
可是晚了。
他已经彻底明了尘千错的盘算。
从尘千错消散开始，万千妖鬼陷入了短暂的失神，却在孟帷恢复神识时，如同失去了所有的禁制，疯狂地撕咬鲜活的生命，杂乱无章而又势不可挡。
所有的人一面逃窜，一面在不断地辱骂这位曾经将其视作神明的将军，包括一些方壶山同门，还有第三重天的仙人。
人人得而诛之，不过如此。
孟帷眼前一片苍凉，恍若尘千错妖冶的面容还在面前。
他在笑。
笑孟帷的天真，笑一直庇护着这群蠢货的星杳。
你看清他们的面目了吗？
他们配吗？
你做这一切值得吗？
寄长思殿中的君佑静静地伫立在软榻前，望着余岁苍白的面容。
而他的手中蓄着神力。
殿门外是昏迷的善若和华焰。
君佑心里不住地暗讽，就凭他们也想拦住乾坤帝神？
只要自己一掌，星杳便可从这世间彻底消散，而尘千错的位置被孟帷替代，自己身为九重天的神尊，天地的执法者，诛杀孟帷是理所应当，是职责所在。
随后便再无任何桎梏，也不会留下什么争辩。
就算孟帷说得是事实那又如何，他一点也不在乎。
从此人爱上别人的时候，君佑就尝到了烈火焚身的滋味，接着便是万年的孤寂和心如死灰。
为什么星杳还能降生。
为什么自己那份葬在最深处的爱意竟违背自己的意愿脱离了九重天而下界，转生成了程渡这样一个人物。
程渡死了，被他亲手杀的，对星杳的爱意也一并消散，他怎么还会容许自己的心再度脱离掌控。
他觉得自己快要解脱了。
君佑的眼神逐渐冷淡漠然，举起手正欲挥下。
一道温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君上，我不会让你受伤了，从这一刻算起，到日月尽头。”
“我不会再让你伤半分。”
这不可能……
君佑瞪大了眼睛。
他的眼前水影斑驳，手在止不住地颤抖。
他狠心地闭上眼，但仿佛是有着一股巨大的力在制止他，怎么也不能往前半寸。
不要去想，他极力地克制。
但愈是深刻的，愈是难忘。
是天地万物出现的第一道月光，星杳运化而生，君佑将他牢牢地抱在怀里，眼里是迷茫的动容。
他甚至再也怨恨不起过往的静默岁月，因为他的目光被星杳吸引。
在陪伴星杳成长的年岁上，他耐心而又温柔。
云念潇潇，他一往情深，而星杳不知情为何物。
九重天寄长思清云寥月，他带回一株莹白栀子，料想星杳应是会喜欢。
他若是不在，星杳也好有个寄托。
长夜里，星杳一袭雪色，披着月华款款走近那株栀子，清冷的瞳光里浮现出温柔的微烁。
君佑在那一刻攥紧了拳头，一瞬揪紧了心。
他的温柔细致，纵容偏爱都给了星杳，哪怕是月影下两人在软榻上缠绵缱绻，君佑也舍不得对星杳动手，甚至连溪午都一并忍让了过去。
三界创始，他正逢星陨之际，那时的君佑虚弱，自己对星杳经年的执念终于趁他意识最为薄弱的关头脱离了神体。
君佑当机立断地撕裂神元，用以牵制自己的那份执念。
最后成为了血魅鬼王尘千错。
本为执念，侵染了恨意，换名为邪。
君佑，这世间已无程渡，也再无尘千错。
无悲无喜，无忧无虑，做这天地的共主，至高无上的神尊，这才是你的归宿。
“你以为他体内为什么只剩下了一魂？”
不，信口雌黄，这些本座早已不在乎了……
“星杳，两次都被你我逼得这般地步。”
那是他自作自受，休想将罪责往本尊身上扣。
撕扯到了尽头，君佑忽地笑出了声。
与此同时一滴眼泪兀自地落下，击中了他早已破碎不堪的心。
他终究是握紧了拳头，又无力地垂下。
君佑轻轻地走近坐下，指尖抚上眼前绝世的容颜上。
“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倏尔他愣住了片刻，随后再度轻笑了出声。
“你拿我对你的情意，赌赢了。”
“星杳，你又算计我。”
君佑实在是，无可奈何。
比起五十万年前的沉沦，今夕的景象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孟帷清楚地知道，那些妖鬼骤然嗜血残暴，是因为尘千错在消散前将自身的鬼气全数释放，在感染到鬼王的气息后，极大地刺激了妖鬼两族。
而这些举动，则被众生默认为是得到了孟帷的诏令。
他现在不仅百口莫辩，更是无计可施，君佑如今定是在寄长思，他必须得回去。
可他并没有来得及，因为半数的神官挡住了他的脚步。
“凡请诸位大人让个路，孟帷并不愿意与各位神官大人为敌。”
孟帷的话虽是客气的，但心中的焦急迫使他已经没有耐心同这些人交涉了。
柏怀瑾及时赶到，横插在两方之间，对着众位面色严肃的神官说道：“此事有些误会，在下以神魂担保，孟将军做不出这样的事，还请诸位大人让个路。”
天声位列在前，冷声道：“乾坤神尊星陨后，众位神官以风翊大人为首，殊不知是在与虎谋皮。”
“眼下此人所言不论是真还是假，他终究是逆天所化的神官，难道我们诛杀他不应该吗？风翊大人若是再多加维护，休怪我们不客气。”
柏怀瑾还是温和解释道：“天声大人言之有理，但如今孟将军是灵枷帝神星杳钦定的继任者，身负半数帝神之力，又在妖冥令中镇守了四十万年。”
“乾坤神尊星陨之后，这天地之间唯一能够控制局势的人，除了孟将军恐怕也没有其他人了。”
这话天声要是听进去了就奇怪了。
天声执掌九天玄雷，除了听令乾坤神尊之外，便是芸芸众生的民意能够左右他的心绪。
所以最为铁面无私，冷血无情的神官，非他莫属。
天声厉色道：“三界众人眼见为实，风翊大人是要包庇这个罪人吗？”
孟帷无心牵扯到柏怀瑾，低声说道：“君佑此刻在寄长思，有这帮神官阻拦我现在走不开，怀瑾替我去护着他好吗？”
他说得很是急躁，神色似是在哀求。
柏怀瑾听到君佑此刻在寄长思时目露惊色，但瞬时清明过来按住了他。
口吻坚定地说道：“要去你自己去护，我才不做这个中间人。”
孟帷错愕之际，便见柏怀瑾紫竹扇横在众位神官面前，以一己之力挡在了他前面，冲他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便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柏怀瑾的语气仍是温和，却听得出浓烈的回护之意。
“这是在下夫人的兄长，各位大人若是不担待，也休怪在下手下不留情了。”
说罢一股风力聚来，将众位神官围在其中，而他自己也跃了进去。
孟帷不再迟疑，立刻返回了寄长思。
寄长思上还不断地蓄着灵力，但在见到殿门前安然躺着的善若和华焰时，孟帷心里的惊慌恐惧瞬时不受控制地涌出。
孟帷颤抖着手推开殿门，见余岁还在时，霎那间他的心就放了下来。
他轻轻地走过去，但并没有走得太近，隔着一些距离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不敢再往前迈半步。
“你也知道心虚，算定了本尊会来寻他，也算定了本尊狠不下心来，才叫这两人守着他，根本没想过拦着本尊。”
君佑在殿门站定，声音飘进了孟帷的耳中。
“你觉得我拿你对他的情意，作为了赌注？”
“与本尊赌心的人，不是你。”
孟帷转身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苦笑道：“事实上，我对他的作为也感到生气。”
“君佑，选择在这个关头星陨，是你做得最违背心意的一件事吧？”
君佑不动声色地应道：“怎么说？”
“不然你现在大可率领众神来诛杀我，而不必还要隐匿千年，何必呢？”
“你觉得现在的境况，本尊在或是不在，有什么区别吗？”
孟帷笑道：“因为不是你亲自领兵，阿岁醒转后也没有理由怪罪你。”
“两次妖祸乾坤神尊都没有什么作为，反而让众生铭记了阿岁的牺牲。”
“神尊将阿岁对付祝烬的那一套玩弄得游刃有余，您这算盘打得也很不错。”
“本尊可没心思盘算这样多，毕竟现在他能不能醒过来，都还是个变数。”
孟帷略微颔首，“所以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君佑一副不解的模样，摆了摆手道：“说来孟将军的境况艰难许多，你还是省点心关心自己吧，风翊大人可撑不了多久了。”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孟帷很认真地看着他，黑瞳里是无边的深潭。
君佑默然了片刻，沉吟道：“若是你安然度过此劫，若他还愿意，本尊成全你们，又有何妨？”
两人对望，皆是一片赤诚。
“多谢。”
孟帷目送着君佑玄色的身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