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毁
同毁
善若见孟帷激动的样子实在有些不忍，语气也稍稍缓和了些。
“别忙着激动，你将鹤族羽翼强行抽离，堪比削骨之痛，需得好好休养。”
“神尊此时尚在昏睡，削除神脉散尽灵力，任凭神尊是帝神，是世间气运最为上佳的人也抵不住，能留下一副身躯也是万物生灵感念他的深明大义罢了。”
“能不能醒过来，也只能是看他自己的机缘。”
善若言至于此，也不再多说这件事，他稍稍沉了声。
“这些事急也是无用，眼下还有些关于你的事更为要紧。”
孟帷顿时预感不好，但他仍是保持镇静。
余岁现在生死不明，他不能慌了神。
“是不是，君佑将一些事说了出去？”
善若叹了一口气，“神……君佑将所有事都公诸于世了，现下不止是九重天，连同三界都知道你是那镇守了妖冥四十万年的冥灵。”
见善若的神情，显然事情不止这么简单。
孟帷一把拽住他的手腕，稍有些厉色道：“是不是他编排了阿岁？他胡说了些什么？”
话音刚落，柏怀瑾便入了门，蹙眉道：“余公子还未醒转，你们两个在吵什么？”
水神善若不语，眼角的泪痣都透着一丝愁绪。
孟帷却有些急躁地看着柏怀瑾，顾不得现在的疼痛坐起了身，若非是善若摁住了他，恐怕他已跌落下床。
“怀瑾，阿岁现在的境况如何？”
“你现在倒是清醒过来，不以溪午的身份作伪装了。”
“孟将军，你便是这样护着余公子的吗？”
柏怀瑾他别过头去，用尽毕生的修养强压下心中的怒意。
“托您的福，余公子还留了一命，只是境况非常不好，您现在还是好生考虑一下您的处境，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你把话说明白，就算我是冥灵，是逆天而生的神官，不过就是去跪一回九千罢了，我也不是那怕死之徒，我的罪我会自己去受过，你又凭什么不让我去见阿岁？”
柏怀瑾一瞬的动作被善若眼疾手快拦下了，略显吃力地说道：“风翊大人，您请息怒，眼下神尊势单力薄，不是同孟将军计较的最佳时机。”
“不过是跪九千而已，不过是跪……”
柏怀瑾目光中带着狠意，眼眶突然红透了半边。
这是孟帷见过柏怀瑾最为失控的一次，善若都险些拦不住他。
他冲着孟帷低吼道：“现下九千尽毁，你说这一番话又有什么意义？”
孟帷愣住，目光逐渐茫然。
“九千……尽毁，是他做的？”
“风翊大人，神尊此时身边需要人照看，剩下的事由我来同溪午大人言明吧。”
说着就将柏怀瑾送出了殿外，留下孟帷一人无措地呆坐在软榻之上。
“本来我同风翊大人奉神尊之命在三界防范着尘千错的动作，可是风翊大人感召到神尊念力消散立马回了九重天。”
“这九重天之上，除了两位帝神外，就只有风翊大人有这样的神力能够在乾坤神尊的结界下强闯九千。”
“他赶到九千时，正遇上神尊破了思量，众位神官也不再受界门桎梏，尽数闯了进去。”
八方而来的莹白栀子蕴集，一朵朵涌入殿中，思量殿银辉乍现。
一声破碎声音后，余岁逆着神光而出，立于九千之上，俯视着万千星云。
下一瞬九千全数崩塌，一阶一阶碎成了玉石，又化作齑粉随风而逝。
余岁手中的匕首无力地滑落，整个人如同月下浸泡在血中绽放的栀子，一触即碎，却又美得动人心魄。
他脚下的玉阶消散，整个人坠落下去。
柏怀瑾接住余岁时，他的衣裳不断地滴着血，连同柏怀瑾身上的轻衫都润透了血水。
善若的声音很低，隐着不安和担忧。
孟帷却已感觉不到心痛。
许是九重天上的寄长思灵气太过稀薄，不然为何他觉得自己无法呼吸。
“没有人知道他在思量中经历了什么，众人只能看到他展露出的浅笑有多疲惫。”
“那时所有的神官都无比清楚地感受到，他好累，他想就这样再也醒不过来。”
“他像是见到了一场噩梦，又像是美梦，他无比地恐惧，他再也不想做梦了。”
“溪午。”
“你在妖冥中还有梦可以做，可无论是他散尽神力之后，还是他降世以来，星杳甚至都没有属于他自己的夜晚啊。”
善若就这样看着孟帷，沉寂了许久许久，才止住心中的酸楚。
继续说道：“关于你的事，三界中早有传闻，你也能察觉到身上的鬼气，你与尘千错在三界芸芸众生眼里其实并无不同，甚至更甚。”
“神尊违背神训将你藏匿于寄长思，这桩罪过虽已被他散尽神力助三界创世抵了过去，但此番他毁了思量九千，算是将这神界的训律完全不放在眼里。”
“如此乖戾张扬的行为，彻底得罪了这天地秩序，且不说君佑作为天地的执法者会如何降罪于他，开罪了神律，就算他是星杳，这气运也会并数收回。现下神尊又只剩这残破的身躯，同这秩序作对，还闹出了这样大的场面，你觉得他还有多大的可能醒过来？”
换做以前，孟帷就是死也不会信星杳会行如此疯戾的举动。
虽说算不上一板一眼，但星杳绝对算得上循规蹈矩，恪守本分，维护着这天地的秩序。
在遇见溪午之前，他从来都是安分守己。
可现在的星杳不同往昔，在见识过余岁的狠辣精明后，孟帷逐步意识到之前或许是自己从来不曾真的了解过星杳。
“我替他守着众生，攒够了民意，他是不是就能醒过来？”
孟帷的墨瞳暗沉，却格外恳切地盯着善若。
善若觉得这灰扑扑的眼睛很是可怜，不忍否决，只能无声地点头。
“那便由我，同尘千错一战。”
孟帷的言辞坚定，眼里终于有了些乞怜的微光。
“我想去看看他，劳烦善若大人帮我这个忙。”
神尊也是放不下此人的吧。
善若如是想。
但风翊可谓是寸步不离，若是孟帷前去，恐怕是要大动干戈，这可如何是好呢？
思及此处，善若也是无法，正要开口劝阻孟帷时，柏怀瑾略显冷淡的声音传了过来。
“看在绾儿的面上，让你见一眼，还不快过来。”
善若将孟帷扶起，孟帷随意地抓了一件衣裳裹住，脚步不稳地走至安置余岁的寝殿。
柏怀瑾想说些什么，却还是缄默地被善若拉至了殿外。
善若一脸的凝重，“风翊大人，尘千错的事尚未解决，君佑若是要对神尊有所图谋，光凭我们两个，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善若，君佑就算是要对余公子有所动作，也是要分事情轻重缓急的。”
“现下尘千错祸世，他再不现身以安民心，三界倾覆，他做哪门子的神尊？”
柏怀瑾冷静地分析道。
他心里不禁念起凡尘的少年岁月，只要是有他师傅迟拂云在，好像所有的困难都可以迎刃而解。
他低低地呢喃，在这九重天上念着已亡故的先人，将思念暴露得一览无遗。
“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
“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
云被中睡得安然，余岁的衣裳被柏怀瑾施法换过，而身上的处处血渍也被细细地擦拭干净。
除了唇色有些苍白之外，任何人都只会觉得眼前此人只是疲惫地陷入了一场熟睡罢了。
孟帷蹲下身，有些微凉的手伸入云被中，在触到余岁同样冰凉的手指时愣住，转而将他的指尖握在手中。
余岁的呼吸太浅，像是月夜下轻轻吐息的栀子一般，那么浅薄而又静谧。
“阿岁……”
伴随着一声浅浅的叹息，孟帷知道不会得到眼前此人的回应，眼泪静悄悄地涌出。
“我早该想到，你那么聪明，我那些自以为是的伪装怎么会骗得过你呢？”
“我一直，一直都是你的帷帷，无论经历了多少次轮回，我始终都在找你。”
“我以为那是恨，我一直在凭着恨意记住你，就是怕有朝一日，我会忘了你的模样，我会再也忆不起你的身影。”
“可直到你踏入九千的那一步，我才堪堪意识到，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伤害你。”
想到那日余岁留下那句“再无亏欠”，消失在思量殿中的景象，耳边是余岁临了时的话。
他说，记得他不是良人，要躲得远远的。
然后余岁笑了，笑得恍若天边的弦月。
明明那么不舍得。
明明余岁已经期盼来生了。
他却说，没有下一辈子的。
“我真蠢，我太贪心，太不知足。”
孟帷的眼里无悲无喜，像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静静望着沉睡的余岁，声音低到了尘埃里。
“星杳是帝神，是苍生的神尊啊。”
“你已经竭尽所能地护着我了是不是？”
孟帷的泪若一篇乐符般连延不绝，奏出最痛的苦楚，感染着门外的两人。
“我一直都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心中的责任有多深。”
“因为这些责任，你墨守成规，你情愿寸步不离地守在寄长思，更是散尽神力两次，哪怕是君佑改了你的气运，想让你尝尽人情冷暖，哪怕是成了鹤尊，你的心中还是会不忍，你还是会心软。”
“对那些被你残杀的人，你心中有恨，却也有愧，此番你如此狠心对自己，就是在偿还那些怨魂是吗？”
“我并非是不信你，只是我对你的误会太深，我……”
他哽咽地说不下去，紧紧地握着余岁的手，虔诚地像个忠诚至死的信徒。
可是为什么这双手就是捂不热呢？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星杳，何再山，卫棋……”
“阿岁这是第四次了，你不能抛弃我了，我们之间还有约定。”
“你不能抛下我。”
“你别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