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

诛心

君佑看着思量的方向,有些无奈道:“事已至此,本尊还有一件事要告知于孟将军,此事星杳妄图瞒着本尊,本尊也替他遮掩了经年,今日终于是可以原原本本地告诉给你了。”

孟帷无心理会,愣愣地看着余岁消失的方向。

君佑也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继续道:“传闻当年星杳同尘千错大战后,以半身神元将其封印,将鬼王的精魂封存进了容鼎,你可知为何传言是这样?”

“因为星杳清高自傲?还是因为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违背了神律所以及时醒悟想要修正自己的错误?”

孟帷的目光迷茫,空洞地望着君佑,不明所以。

“他自铸造妖冥后,也就是将你抛置于妖冥中之后,便星陨了,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传闻。”

“他第一次听到这段神史,恐怕是降世为余岁时才听闻。”

“你听到的关于星杳的这段神史,是多年后本尊再次飞升为帝神后,才将这段往事补全。”

“因为本尊地位尊崇,再加上星杳殒世时神元残破,于是这段陈事才有了定论,但其实本尊稍加查验了妖冥一番后,便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判断。”

孟帷眼睛里是猩红一片,他忍不住怒气道:“你不必替他开脱,你千年后才飞升,可此传言我是那时便听见的。”

君佑不应,继续说道:“本尊真是心疼星杳,半身神元交付于你手中,助你筑了这神魂,可在星陨后却连这自身的神元都要被你污为虚荣。”

字字皆为诛心,痛觉时,渺渺残花照红敛,雪凝指缝,碎心一片。

梦回相逢揭帷幕,何处再见皆是山。

为君堪凭千万里,回首卿尘难过关。

是这样吗?

那他万年的恨意是不是像个笑话?

君佑看着他不堪痛楚地蹲下了身,眼里尽是怜悯。

“孟帷,溪午,你知道星杳为什么对你失望吗?”

“不是你刺的元夕,也不是你满腔的恨意,而是你从来都不曾信过他。”

“不是我,是他从没有开口解释过……他从没有为他自己辩解过……”

孟帷捂着脑袋,痛得说不出利落的话。

这九千天阶之下怎么如此冷得彻骨。

“你不信他,他说再多也是无用,这点道理你不懂吗?”

“本尊还道是这天地神律出了什么纰漏,怎地就突然诞育出一位神官,直到在你身上察觉到星杳的神力时,本尊便知趣地替他隐瞒了下去,也佯装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任由他将你护在寄长思里数万年。”

“本尊见他对你好得真是无法无天不成规矩,那本尊就偏要他在苍生和你之间做这个选择。”

“但没想到他的决定依然是出乎意料,本尊还当他有多珍视你,明明半身神元都能奉送,却又没有一丝犹豫就将你丢弃在妖冥中。”

“本尊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是啊,他溪午在星杳的心里究竟算得上什么呢?

“可后来本尊想明白后,也很是恼怒了这许多年。”

“你与他是源于一体,而他当年根本就不是星陨,而是同今日一样,是散尽了神力才将三界蕴养了出世。”

“阖眼的那一刻,他想必是抱了没有来世的决然。”

“他宁愿自己没有来生,也不愿让你成为赌注。”

余岁说过。

“这样的抉择根本没有意思,我余岁绝不做这样没打算的事。”

“我永远不会拿孟帷作为赌注。”

孟帷脑中的弦几近崩裂,却仍执拗地绷紧。

“可将我置于妖冥,难道我就有来世,难道我就能等到他?”

他笑得极为疯戾,“他自己都没有任何把握,为什么要我一个人来守这个没有期限的约定?”

君佑陪着他一道笑了起来。

他蹲下身直视着孟帷,凉凉地开口道:“千年之后,本尊飞升成神,去到寄长思见他。”

“可我没等到他,却见到了他留给本尊的遗言。”

那天寄长思清微,似是感召到了星杳的神息,又随即幻灭,恍若君佑所见不过一场月影。

瓣瓣栀子从四处飘零落下,正如星杳此人一般看尽风月而又极易破碎。

“吾不定归期,千年之约,望君替吾往之。”

“寥寥几句,字字皆是你。”

“可本尊哪里又如他所想的那般大度,大度到……”

君佑掐住孟帷的下颌,逼迫他擡眸望着自己的眼睛,里面盛满了盛怒和悲哀。

“可以将你放出,将这一切解释于你听,放任你们有机会再续前缘,成全一对神仙眷侣。”

孟帷觉得掐住他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却并不像震怒。

他见君佑的金瞳里隐匿着不甘,甚至还有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明明有更好的办法,他明明可以全身而退,他为什么会为了你,为了你……”

“而选择了散尽神力,万一……万一他回不来了,我该怎么办啊……”

“你逆天而生,本该由他亲手摧毁,可他却选择自我消散蕴养三界,将所有的福报都托付在你身上。”

“他以自己的消亡死死截住了天地对你的恶念,换取秩序对你的垂怜与容忍。”

“一千年而已,你不过受过一千年,就能让他心疼到如此地步。”

“他就是这样聪明,护住了他的苍生,也满足了他的私心。”

“星杳……”

念着念着这个名字,君佑忽地扯出一抹笑,他看着思量的方向,复又钳制住了孟帷的肩膀,眼里流露出近乎疯狂的悲凉。

“如今的余岁尝尽了本尊当年的苦,也不负本尊所望,看清了那些他抵死相护的芸芸众生的心性是如何凉薄。”

“本尊就是要他后悔,他越后悔,他就会反思万年前的作为有多可笑有多不值得,就会越愧疚于你。”

“他愧疚于你,就会不惜一切地补偿你,本尊帮你一举成为了这九重天最为尊崇的灵枷帝神,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

“你不开心吗?”

君佑的情绪愈发激动,冷静肃穆的外壳出现了大片裂痕。

“就算,就算他不后悔万年前所做的决定,可是他杀了那么多的人,他是星杳啊,他那么孤傲清高,那么心明纯澈,再加上我将羽升化神的骗局揭破在众生面前,他也要给三界一个交代。”

“他要给三界一个合理的交代,他只能散尽一身的神力,像万年前一样,他只能选择来跪九千赎罪啊。”

“孟帷,是我们一起毁了他的。”

“你不是恨他吗?”

“你为什么不笑?”

听了这话,孟帷同他一起笑。

两人的痛几乎要将九千淹没,无边的伤逐渐逸散,连同九千之外跪着的一干神官都能体会到那种哀漠。

“这世间早没了程渡,再没了星杳,九重天上还有谁能管制得住本尊呢?”

君佑正欲站起身,却不料孟帷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双手钳制住他的肩膀,死死地掐了进去,将他摁了下来。

目光是森冷而又癫疯。

“你早就知道跪了九千,除了神脉,散了灵力,他会死是不是?”

君佑恢复了沉稳,不咸不淡地应道:“是,可那是他自找的死路,又不是本尊逼着他去的。”

“他死了,本尊没有约束了,你也得偿所愿了,这对于大家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不是吗?”

“好,好得很。”

孟帷深深地凝着君佑,似是要将他看透,松下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你早晚得同我一样,明白自食其果是什么滋味。”

君佑淡淡地瞥了一眼孟帷,转身潇洒地离开了。

“自食其果?你以为本尊会在乎?你以为本尊现在还会将他放在眼里吗?”

孟帷不语,重重地跪在地上,像是被人抽离了灵魄的傀儡,目光空洞,整个人不见一丝活息,就那么垂着头。

年少时,见过了一眼惊鸿的人,念了数十年,才换来上元灯节的重逢。

他在那片虚无里等了星杳四十万年,又在无尽轮回中找寻了那个人十万年。

五十万年来,他从来都未曾断清,到底是恨意,还是滔滔不绝,连绵不断的思念。

自他听闻余岁的神旨后,便立刻心急如焚地从瞬溪回到九重天寄长思。

却见到君佑同余岁亲密的模样,一时之间又是怒意涌上了心头,将所有的心软都封了回去。

尽管是他细细吻着余岁时,都在不断地告诫着自己。

这些都是假的,眼前此人最是冷漠绝情。

可余岁身上的血渗透衣裳,嘴角的红不断溢出时,他忘却了所有的早有预谋,忘记了步步为营,忘记了要惩罚那个恨透了的人。

孟帷从没想过余岁会再一次,拿命赌给他看。

左肩处有些灼热,孟帷倏尔想到了什么。

一把扯开了衣领,精致的锁骨上羽毛印记泛着银辉。

他想也不想地擡手,以自己的神力一丝一丝地将这守护符抽了出来。

额间不断渗出的冷汗表明了此时的痛,一片纯白极美的羽翼搁置在他掌心。

他撑着身体跪坐,用神力将这片羽翼送至了九千天阶之上,消失在眼前。

他觉得自己的思绪越来越沉重,最后没能等到余岁,便闭上了眼。

孟帷似是梦到了那道寻觅了千道轮回的身影。

无边的丝雨细细地坠落化作了愁绪,长恨凝作了薄薄的雾,几经辗转他都触摸不到温润。

漫天的莹白栀子瓣瓣乱拂过他的眼前。

那道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融入了那些薄雾中,一眼望去再也见不到心中的皎月。

他堕入无边的长夜,周围都是湿冷孤寂,他挣扎地想要逃出生天,冷意遍布全身之时,他又回到了绝峰之上。

周身泛着浓重沾染血腥的鬼气,而余岁就那样温柔而又怜惜地望着自己。

他梦见余岁在寄长思里脖子上的红痕,和在九千上的血交融在眼前,鲜艳地有些刺眼。

仿佛都能触碰到那股粘腻腥甜的鲜红,浓浓的血气萦绕在身周久久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时已经在寄长思殿中,引入眼帘的是善若那张温润的面容。

水神的脸上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

“你醒了。”

孟帷挣扎地想要起身,却被善若一把按下。

“你先别动,风翊大人此刻守着神尊,你就算是去,也无济于事,就别再去添乱了。”

“你说什么?阿岁他……”

像是濒死的枯骨逢春,孟帷的语气急切而燥热。

他死死地盯着善若,眼里尽是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