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
自欺
自第六个千阶初始,余岁雪色的衣裳便渗出了大片的血,绽开在消瘦的腰背上,洇染了轻衫上的莹白栀子,掠在溪午的眼里是那么刺眼。
可余岁恍若感受不到疼痛,跪是端直,起是利落,在七阶之数时都还不曾有过疲意。
天阶上曲曲折折地印着那些落下的血渍,像是引笔勾下的符文,妖艳地如同鬼魅,掳着溪午不安的心绪。
“最后两千数,于他来说才为最痛。”
君佑的神色复杂,“可惜你来不及去留他了。”
溪午的心一瞬跌入了深渊,他有所预感接下来君佑所言绝不是他愿意听的,可君佑显然是等待着这个时机,又怎么可能会放过。
“混沌之时,天地初开,乾坤伊始,本尊便由此诞生,在其后的数万年来,一直都是孤身一人,直到这片天地蕴集的灵气涌动,再度降世了第二个帝神,便是星杳。”
“他乃万物灵气所蕴,若非星陨,不得迈出九重天半步,常禁于寄长思,为这世间源源不断地输送灵力,这便是‘灵枷’二字的缘来。”
君佑细细地打量溪午逐渐苍白的脸色,半点也不留情地继续说道:“帝神各有牵制,为这混沌所牵绊,不能违背祖制戒律,星杳被困寄长思,是因为他心境澄明,以一方月殿拘束行径。”
“而本尊凌驾于九重天众神官之上,却被星杳一人所缚。”
“因为是他,本尊甘愿成为他期待的任何模样,心甘情愿地将这把钥匙交付于他,锁在他身边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地将他放于眼中便好。”
“可直到本尊游历混沌时,带回了那株栀子后一切都变了。”
君佑的思绪陷入了迷茫和无措,都未曾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急促了起来。
“星杳从漠不关心,到后来的日日期盼,这些本尊都记在了心间,每日每夜都在隐隐泛痛,因为本尊从他极美的月瞳中第一次见到了除淡漠之外的另一种情绪。”
“那种情绪随着年岁日渐浓烈,最后竟然到了本尊都无法忽视的地步,那是一种几近濒临死亡前才会有的疯狂和执念。”
“你永远不会懂他有多想见你一面。”
“后来你化身成神时,星杳曾来同本尊商议过此事,被本尊以祖制的借口搪塞了过去,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你好好地藏在了寄长思,除了本尊和风翊,就算是善若都不知晓此事。”
“星杳有心护你,本尊奈何不了,直至本尊星陨之际三界初开,尘千错出世,星杳将你置于妖冥中作镇守冥灵时,本尊才切实地领略到咱们灵枷帝神的心肠是如何冰凉冷漠,为了这苍生能够舍弃任何事物。”
君佑逼迫着失神的溪午直视他的眼睛,他残忍地笑了笑。
“万年前,他将你置于不复之地。”
“万年后,他能毫不留情地献出自己。”
“连他自己,比起他要守护的芸芸众生,都不过如此。”
余岁略显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溪午,这世间最重的不过‘责任’二字,我并不为自己辩解,我亏欠你五十万年,今日便一同还了。”
溪午气极,却抵不住心中强烈的不安,他忍不住怒气道:“虚情假意的偿还有什么值得接受的?星杳你必须给我活着下九千!你听到了没有,不然……”
“不然我决不原谅你……”
声音愈渐低了下来,止不住地颤抖。
余岁再一次跪地擡头时,因为失去了克制的气力,鲜血沿着嘴角缓缓淌了下来。
背上衣裳浸出的血润透了略显纤瘦的身形,脚下的红莲大片盛开,逸散在天阶上映照出天色绯红。
君佑望着他的身影,淡道:“余岁,溪午一直都是孟帷,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溪午听到此言,几乎是一瞬慌了神。
诸多情绪涌入心间,他无措地握紧了拳头,像是被宣判了死刑的囚徒,眼里没有一点光亮。
第八个千阶之数,屠的是痴。
“我岂止是你的伯牙,我还是,你的竹马。”
“你是这个世间,最值得我将这颗真心双手奉送的人。”
“只是你,从来都是你,什么样子都可以。”
“我不逼你,我只是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关于我的心意。”
“我有一桩心事,只与一人有关。”
“这三界谁人都可以骂我一句冷血无情,可你孟帷配吗?”
“只有你有资格杀我,但也只有你不配同我论情。”
“抛开那些虚言,就是我愿意。”
“是我有幸,何止三生。”
“吾生有两愿,一盼三界太平长宁再无冤屈,二念重归伊始,岁岁有卿。”
“前者,虽千万人吾往矣。”
“后者,吾一人往,足矣。”
“哥哥只是妄图,想时时刻刻听见一个小公子的声音。”
“可是哥哥不够好,见不了我的孟小将军,只能送去一缕扶风,聊表思念似海层叠,如林深幽。”
“可惜我的孟小将军心中怨我,察觉不到身后的目光。”
“只是这星盘乱棋,不应牵连上我的少年郎。”
第九个千阶之数,赴的是被遗弃的约。
“我会一直等你。”
“你一定要来寻我。”
“我并非,不曾归来过。”
“阿岁,我此生本就是逆了天命才偷来的,如今舍了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我宁愿舍弃所有,也要保你无恙。”
“只要你还有一丝关于我的记忆,我便此生无憾了。”
“我很自私,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我会一直等你,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阿岁,如果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我希望你能记得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会在这世间的某一处永远爱着你。”
“它听懂了你的期待,于是拼了命地汲取日月精华,它拼了命地想见你一面,哪怕只是一刻。”
“这一奔赴,就是数万年。”
“星杳,我等过你的。”
“可你不曾归来过,甚至一眼都没有施舍给我。”
“可惜我再努力,都没办法阻止一腔爱意在虚空之境中化作恨意。”
一字一句,割裂了余岁整颗真心,泣出来的泪水都洇染着血色。
好疼啊,余岁心想。
没有人在乎,包括他自己。
余岁擡眸时,眼里却是笑意,他的唇因为疼痛有些微微颤抖。
孟帷听见他低声说道:“帷帷,哥哥一直都知道。”
“原本哥哥想着,若是如此帷帷心中痛快,那又何乐而不为呢?”
余岁的声音虚浮地快要抓不住,呛着血,说得极为缓慢,可他的动作却依然坚定毅然。
在他跪下拜首时,又继续说道:“帷帷不愿意再信我的不得已,终究是哥哥的错,你我之间要偿还的又何止五十万年,我不知从何处辩解,亦无法辩解。”
“不论是五十万年前的星杳,或是如今的余岁,我对你都是真的,只是你,也只有你,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他笑了笑,“但若是此途在下不幸,还望孟将军能够……”
“能够什么?不再计较往事还是要我的性命?我都可以,我都可以……”
“阿岁,阿岁你别跪了,你先下来好不好,我求你……我求你,我说过若是有第三次,你就再也找不见我了……”
孟帷的声音盛满了恐惧,其实他并没听得太清楚君佑的话,也没来得及思索余岁的苦衷。
只是眼前余岁的血太过鲜艳,狠狠地刺穿了他的心脏,也撕裂了他的伪装。
他清楚明白地记着余岁对他的祈求。
“替孟将军亲见本君的散灵。”
是孟帷亲口答应的。
原来两人之中,食言的人是他。
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是孟帷,就不会轻易原谅,也不会……让余岁失望。
余岁听到“阿岁”两字时,倏尔一怔。
他还跪着,有些使不上力了。
擡眼还有十阶,思量近在眼前。
身上的雪衣不知从何时蘸了红墨,满眼皆是噩梦。
余岁忽地低头望见心口的那一株栀子,满衣的朱墨没能沾染到那处洁白,他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想要触上去摸一摸,却发现手上脏污不堪。
余岁漠然了许久才放下了手,临到此刻泪水才克制不住地掉落。
“都是我的错。”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留给孟帷一个破碎到极致的背影。
似是下一瞬就要化作星光消散,一次一次的背影交叠在孟帷眼前,前世今生。
“找不见了……也好。”
“你要记得我的样子……”
“记得这个人,不是你的良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余岁想到了什么,疼得屈了膝,撞在了天阶之上。
他轻笑,声音是那样清明悠远。
“我忘了,没有下一辈子的。”
孟帷颤抖地想要往天阶上冲去,君佑拦住了他。
冷声道:“九千天阶无回头路,你这样陪他一同赴死,九重天的神位可就缺了一位,到时候是你来负责还是本尊去找一个死人负责?”
“你……说什么?”
孟帷觉得君佑现在说的话怎么如此难懂,不然为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呢?
可若是他真的听不明白,为什么心却痛得恍若在滴血?
“你自寄长思而生,若是按凡尘的话来说,也算是灵枷帝神的徒弟。”
“星杳此番无论是否魂飞魄散,都不再是九重天的帝神,而他将这份尊荣和孤独,一并交给了你。”
“他只要迈上这第一阶,寄长思认主于你,九重天上,你就是万世尊贵的帝神。”
“不必担心,你同他不一样,你不必受缚寄长思,你的神魂是自由的。”
“尊荣,地位,神力,尘千错都给不了你。”
余岁如是说,也为他做到了。
在溪午最恨他的时候,他却那么温柔。
“你若是想要,便来同我讨。”
他说了,也给了,甚至包括灵枷帝神从来不曾得到的自由。
九千阶,余岁长伏于天阶,最后一丝神力被抽离时,连同疼痛都被长滞体内,久久不息。
他的墨发散落下来,那根鹤形的木簪坠落在眼前。
余岁颤抖地将它拾起,看着上面隐隐的八个字眼眶湿润,泣着血将它护在怀中,凭着最后的力气站起。
“孟小将军,你我之间,从此再无亏欠。”
说罢趁着孟帷还没来得及说话就推开了那道门,转眼就消失在两人面前。
连同那座思量殿都一并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