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
九千
三千灵力为神,九千天阶筑帝魂。
这天阶为混沌时应运而生,旨在判处九重天神官之罪。
一步一跪,一跪一叩首,散尽修为而削神脉,从此再无缘迈入神界之门。
九千天阶所通一殿,初名“思量”,无人知晓那里是什么样子。
各神官恪尽职守,多年来也从无神官遭此重罚,倒是听闻有一位神官曾为了下界的某个凡人而跪了三千天阶,削除了神脉后同那等待之人相守一世,也算是段佳话。
余岁静站于九千之下,头上仍是素朴的木簪,穿着一袭雪色素衣,上面有莹白的栀子花形,有一株还隐在心口处,被溪午尽收眼底。
“你记不记得,他说过不喜欢素色的祭白。”
君佑微微侧首轻声对着溪午说道。
“雪色虽美,也极衬他的容颜,但终究也是素白的一片。”
只有他们三人临近九千天阶,众位神官皆数跪拜在天阶之外的界门处。
“思及无解,量心而动。”
余岁忽而笑了笑,想起当年他跪地时缔结的神约。
“吾有一情,愿以身相殉,尚在人间,不得天道。”
迈上天阶,一脚踏入,筋脉被天阶上的灵力撕扯,余岁跪地落下第一叩,随即伏拜三息,继而起身迈入第二阶,再次跪地行神拜之礼,庄严而肃穆。
灵枷为帝神,生有九条神脉,需得叩九千,任思量抽剥化去所有念力,一身神力散尽,用以滋养化作万物生灵,平息众怒。
“他是本尊见过最精于算计的人。”
君佑无奈地摇头,此话却引得溪午疑惑。
他眼中的那一抹雪色即便是以下跪卑屈的姿态,也是那般清贵孤傲,惹得他心中一阵烦躁。
“尘千错自出世后,尽管他遣下风翊和善若去守着下界,血魅鬼王仍旧是号令妖鬼两族不断吸食凡尘的灵气,如今的三界各处都是混沌,稍有些修为的道师都承不住,更别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同尘千错一战已是必然,可即便是除去尘千错也并不足以解燃眉之急,他此举一是为了以自身灵力救扶苍生,运转三界。”
“其二便是给那些苦修的道师一个交代,神位一事本是祖制无可更改,他也并不能逆天而行,但他历经九千天阶这一遭,便如同罪人受谛心神坛雷刑一般,其后便无人可再置喙。”
“其三,以这天地对他的庇佑,他定是能活着从这思量中走出,从此便不再是神界中人,也为他自己觅得了自由。”
“这最后一点嘛,想必你同他做了什么赌注,他使这一出苦肉计,溪午大人便能不计前嫌,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然后神仙眷侣逍遥天地,当真也是一桩好心思。”
溪午平静地听他说完这一番话,目光却始终没有从余岁身上移开一眼,他淡漠地回应道:“说完了吗?”
君佑耸肩,坦然地望着溪午,见后者的确是毫不在意也是觉得失了兴致,也不再多说什么话。
“神尊也不必故意提醒我,我记得他的背影。”
溪午背对着君佑,看着余岁的身影目光愈显苍凉。
“我记得他的薄凉,他的算计,他的虚情假意。”
第一个千阶之数,尝的是痛。
“允”
“今生无悔得见吾君”
“有幸追随虽死不悔”
“今日我虽杀不了你,但终有一日,我会亲手了结了你。”
“你拿走了我的匕首,留下了元夕。何再山,不,卫棋,当年你连屠三郡,搅得三界如同无间炼狱,怨魂无处归依,如今看到这副局面,你心里很痛快吧?”
“原来,始终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你怎么可以演的这么毫无破绽?”
“什么理由都可以,你那么聪明,但为什么要用你的感情骗我啊?”
“我想再多看他们哪怕一眼。”
“就一眼。”
“我说过,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去恨谁啊?”
第二个千阶之数,陈的是律。
“神界有祖训,帝神不可无端处置无过之神。”
“三界有祖训,不得对凡人使用术法。”
“缔结神约,永不背弃,你可知道?”
“本君若不助前辈步入羽升阶,恐怕前辈就要对孟将军痛下杀手了。”
“反正前面几个掌门候选弟子不就是被前辈各个击破的吗?况且方壶山掌门有神印相护,轻易也动不得,金贵的很啊。”
“三月之后,谛心神坛启,三界审判开,共审千恶妖鬼鹤尊。”
“神界祖制,天命如此,灵枷帝神永缚寄长思,不得出九重天半步。”
第三个千阶之数,经的是伤。
“卫棋,你肆意祸乱三界,人人得而诛之,若有一天落在我的手里,我定要将你挫骨扬灰,我要让你生不如死。”
“卫棋,我发过誓的,可是为什么是你啊……”
“阿岁,你别笑了……不好看的。”
“哥哥笑得太久了。”
“真的……不好看吗?”
“你明明就知道我会当真的对不对?”
“一击即中?”
“君上,此后路难,臣再也不能护您周全了。”
“万望,珍重。”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让你去死?”
“在妖冥里的每一日,我都在幻想你的死相。”
“那你就……杀了我。”
“你动手啊……”
第四个千阶之数,盛的是怒。
“聪明的人那样多,宋思了与沈宜松不聪明吗?祝烬和尚宇则不精明吗?”
“你怎么还没明白,这世上从来就不缺聪明的人,缺的是不要命的人。”
“除了你,我没什么豁不出去的。”
“你说你不在乎我是什么样子,你真的不在乎吗?不,你特别在乎。”
“我屠杀了人界三郡,肆虐了三界,你说我无情,说我暴虐,我都认。”
“可我绝不会道歉。”
“这三界谁人都可以骂我一句冷血无情,可你孟帷配吗?”
“只有你有资格杀我,但也只有你不配同我论情。”
“孟小将军,你师尊没有教过你,不要那样找死吗?”
“如果我收阵再晚一些,如果我没有及时撤走了阵法,两道法阵的威力全数击中你的这副身体,你当自己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在我眼前的样子很好看吗?”
“你到底长没长脑子?”
“你是不是算准了我会收阵被他一剑刺中,才这么肆无忌惮地往前扑啊?”
“孟小将军,那剑锋再偏一寸,你知道刺中的是哪个位置吗?”
“本尊见不得三界安宁。”
“最好天翻地覆,懂得人心不古,世态炎凉。”
“孟小将军,在下是个罪恶滔天的人,手上也沾满了淋漓的鲜血。”
“但不论如何,我都要将他们拖入地狱,谁也不能阻拦我,包括你。”
“别再想这个,否则我就算将你捆起来,也绝不会让你再往前一步,生起这种鬼念头。”
第五个千阶之数,梦的是惧。
“你为何不连我一同杀了?”
“孟将军一生光风霁月,他的死,实非我本意。”
“你为了诛杀我,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为引。”
“孟帷,你到底是有多恨我,才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若是早来一步……我……”
“我来不及……”
“如果有第三次,我确定你再也见不着我了。”
“再瞒我一次,我保证你上天入地,再也找不见我。”
“现下此人搅得三界混乱不堪,三界中人死伤无数,他应当以血祭天地,以魂魄换取世人的宽恕,以身骨经脉重塑这三界苍生,以上种种皆不为过,这时他应得的报应。”
“你怎么会明白我有多恨你……”
“我每一世的轮回,都在不断地恨你。”
第六个千阶之数,现的是心。
“它们宛若月下的栀子般美得无暇。”
“孟帷,妖冥落在谁的手里,都不如落到我的手里。”
“疯了好啊,疯了好,疯了就记不住前尘往事了。”
“有哪些记不住的,本君替你们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起来。”
“本君忘不了的事,又怎么会允许你们忘?”
“我心里再清楚不过他的苦楚,而这一切皆拜世人所赐。”
“尽管是这样,他也从来未曾伤过无辜之人。”
“可分明,那些人从来都配不上一句冤枉。”
“众生皆是有才有德之辈,偏生了一副冷淡的心肠。”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真相如何,漠不关心。”
“冤害良人,扪心自问,法不责众,无关于己。”
“星杳,你仔细地瞧瞧,这便是你挚爱之人以生生世世换来的天下太平,如君所愿。”
“他们的安康喜乐,源自于你们无尽的痛苦,你可也曾后悔过吗?”
“星杳,是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你的苍生?”
“你有大爱,你渡世间万物,却唯独不渡心上人。”
“也是,本君同神尊谈什么情分?神尊从来都不配提这个字。”
“不过是神生寂冷,凉了心肠。”
第七个千阶之数,历的是哀。
“你既已经给我定了罪,何苦又来同我多言一番。”
“孟将军,在下一时很好奇。”
“您说您心悦于在下,到底是看上了我这个人,还是仅仅痴恋着您苦苦追寻了十年的梦幻泡影?”
“亦或者,您就是随口一提,其实在下于您,根本无关轻重。”
“都是真的,不用解释。”
“原来你对我从未停止过猜忌怀疑,从相逢的那一刻算起。”
“孟小将军,你的试探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
“是我存了不该有的心思,我太贪心了……”
“对不起……”
“你不信我?”
“你凭什么肯定,我一定会露出破绽。”
“可现在我问你,当年血染三座郡城,杀红了半边天时,你敢说你没有错杀一条无辜的性命吗?你敢说自己当真问心无愧吗?”
“你分明是这尘世间最无情的人。”
“虽说程渡算不得无辜,但好歹他护着你这么多年,到最后还为你承了这神罚雷刑,你就这样冷漠置之。”
“山儿,你果然适合做这个仙尊,活该一生清醒算计,一世凉薄寡情……”
“实在是太可笑了,我竟然还一厢情愿地相信,你是真的愿意将一个光明锦绣的前程留给我,我竟然真的心甘情愿替你去承这谛心雷刑。”
“第三重天冷清,至尊之位更加冰凉,坐上宝座的仙尊却更甚之。”
“我没有时间了……我见不到你了……”
“可你还不知道……”
“我爱你。”
“我怕我再多看你一眼,就再也藏不住了。”
“我知道,你恨我,你恨不得我去死。”
“快了,我就要死了。”
“你眼中的芸芸众生里,唯独没有我。”
“可笑的是灵枷帝神铸造妖冥享誉三界,却无人得知你的卑劣。”
“我在妖冥中一次又一次辗转反思,你同我之间的情意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或者说,你从来都不曾在乎过我,你从始至终都是个无情之人。”
“你总是不由自主,为了苍生有太多的不得已,弱水三千,偏偏将我这一滴挥洒了出去,这也要归咎于我的机缘,你是这个说法吗?”
“或者,你现在就可以除掉我,这样你便再无后顾之忧,也再没有能够威胁到你地位的人,你就可以安心地做你高高在上的灵枷帝神。”
“万世的尊荣和孤寂一并同享。”
“你若是想要我的命,拿去便是了。”
“你明明就那样厌恶我,为什么还要这样为难自己?”
“溪午,你若是不愿脏了你的手,我可以替你做这件事。”
一叩一散灵,一步一还情。
千阶绕骨断,九千折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