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错
千错
原来在那时,余岁的身份就已逐渐明晰了起来,许遇却在此刻才觉出其中深意。
传闻中灵枷帝神耗尽半生神元运化了这诞育初始的三界,此后便星陨五十万年不曾降世,而灵枷帝神因此也沦为了一个传说。
乾坤帝神虽执掌九重天数几十万年。
可若说最享誉世间的人,无论是谁都会说是司掌万物灵力的星杳。
帝神应万物而生,气运自是上佳。
缘何灵枷帝神降世时杳无声息,此生又命运多舛荆棘丛生,最后险些落得万劫不复之地?
谛心神坛上空的雷云在数道劈下后仍有破万钧之势,余岁在应接下玄雷之后见此涡云仍在不断聚集,心中平静得如同一捧灰烬。
直至抚上了手腕上的红豆手串后才觉痛心难忍,望着神坛下的芸芸众生心如槁木。
君佑的声音虚渺,落在余岁的耳中却字字清晰可闻。
“星杳,你仔细地瞧瞧,这便是你挚爱之人以生生世世换来的天下太平,如君所愿。”
“他们的安康喜乐,源自于你们无尽的痛苦,你可也曾后悔过吗?”
余岁闻言淡淡一笑,他的话很轻,只有君佑和柏怀瑾能够听得见。
“君佑,其实你猜得没错,我一直都在说谎。”
“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
“本君便是星杳。”
余岁浅若月华的眼瞳穿过薄薄的雾气,直直地凝着君佑。
而君佑的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转瞬便恢复了平静,却依然能瞧出几分无措和藏不住的欣喜。
“本尊终究还是等到你回来了。”
柏怀瑾呼吸一滞,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正逢上万千雷鸣中略显消瘦的身形逆光而出,衣袂翻飞霜雪拂面,清隽肃穆的容颜倾了天地日月。
柏怀瑾跪拜,略显艰涩道:“恭拜灵枷帝神归位。”
在场的三界众人也堪堪地醒悟过神,一并跪地齐呼道:“恭迎灵枷神尊。”
星杳往上瞥了君佑一眼,随后淡声道:“尔等生于安宁,只因妖物祸世,扰了这片静潭,如今本君既已归来,便不会置之不理,你们且退下罢。”
在他们逐个退去后,余岁见到了熟悉的身影,轻唤了一句“许宗师”。
曲觅同许遇相视一眼,一并上了前去。
“君上可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
许遇聪慧,一眼便观出余岁此时要回九重天的去意。
“有一件事的确还要有劳许宗师费心。”
余岁的神色很是真挚,眼里是说不出的愁绪,一向舌灿莲花伶牙俐齿的人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许遇回敬着更为诚挚的目光,“君上但说无妨。”
余岁闻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不渡一向最宝贝他那些药草,恐怕是娇养惯了,能否劳烦许宗师花些心力替我好生照看?”
听闻此言,君佑冰封的心不自觉地抽动一瞬,却又难免自嘲地浅笑。
而许遇似是觉得此话在意料之中,郑重地应声道:“臣谨遵君上吩咐,定会替君上看顾好大长老的药草。”
余岁的眼中有些泪光,却不曾掉落星续,他转头看着曲觅,浅笑道:“能否借用一下道尊的绝峰,同一位故人叙叙往事。”
曲觅未曾应答,却让出了一条道路,眼神复杂地看着余岁。
而余岁则是唇舌未动,君佑听见一声“跟我来”,便随着余岁的步履跟了上去。
柏怀瑾则是默默地随在远处。
“这绝峰的风景无限,也难怪你仙魂离体也要来欣赏一刻。”
君佑率先打破了寂静,玄色的身影伫立在绝峰,肃穆而又傲世。
“本君对过往的记忆零碎,却也自问并未得罪过你,不若说说为什么要擅自改了本君的气运?”
余岁所言非虚,神魂与他同体,星杳的记忆不断地浮现,却支离破碎。
不过他仍然庆幸是这样的结果,选择了装糊涂,想要以此拖延一些时日。
这的确是蒙骗到了君佑,所以此刻君佑的神色复杂,欣喜中不乏掺着冷意,别有深意道:“你日后全数忆起,或许还会感念本尊这么些年的恩情,但此刻你不是真正的星杳,是不会懂的。”
余岁擡眸望着他,“君佑你是指掌天地的时日久了,数百万年的神途却越走越狭隘,你凭什么以为,我不是真正的星杳?”
“本尊看天上地下,最不愿意承认星杳身份的,就是你自己。”
此言一出,余岁的胸口是密密麻麻的痛楚席卷而来,似是千白虫蚁啃噬,险些令他停滞了吐息。
柏怀瑾见情形不对劲,急忙扶住了躬身的余岁。
“君上,还是由臣来告诉您吧。”
余岁一把攥住了柏怀瑾的衣袖,深吸了一口气,“你说。”
柏怀瑾也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平和下来,将他所知晓的事情娓娓道来。
“当年三界伊始,是您同血魅鬼王尘千错大战了一场,铸造了妖冥将鬼王封印其中,并……让溪午大人做了镇守的冥灵。”
君佑轻哂:“风翊大人说得好生简略,像是要袒护你家神尊一般,怎么?他既然敢做,你还怕他不敢想起来吗?”
余岁的脑中一片混沌,似是忆起了一些片段,却又无法知晓最为关键的部分,正是因为这样才挠心抓肺,揪紧了他将要绷断的弦。
偏偏君佑又停顿在此处,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本尊记得孟将军惧夜,只是这份恐惧,是拜你所赐。”
“源于这份恐惧,致使他始终无法做到清心。”
“想当年溪午由一株栀子幻化成人形时,是何等的机缘巧合,能逆天所化的一位神官,气运自是上佳,却不幸遇见了灵枷帝神,你们二人抚琴横笛,风月无双,让人好生羡慕。”
“可灵枷帝神岂会为了一人坏了规矩?”
“你将溪午藏匿在寄长思中,不许他踏出半步,溪午对你情根深种,不仅唯命是从甚至还乐在其中。”
“在同尘千错一战后,你将这位规矩以外的神官抛却,独留他一人镇守无边浩渺的妖冥虚空之境,同尘千错周旋了四十万年才得以逃出生天。”
“好不容易投入转世后竟然又为了你自愿入妖冥,如此至纯至善的情意,竟也打动不了灵枷帝神。”
“即便苍生愚昧蠢钝,让你父尊亲族蒙羞而灭,你也狠不下心,这样的一个人,为何就对程渡如此心狠,对溪午就如此淡漠?”
“星杳,是不是任何一个人,都比不上你的苍生?”
“你有大爱,你渡世间万物,却唯独不渡心上人。”
君佑说罢笑了笑,儒雅从容却逐渐沾染上凉意,刺痛余岁的同时自己却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也罢,要找你讨债的人,也已经来了。”
柏怀瑾紧紧蹙眉,却见君佑将手中骤然出现的双耳宫铃从绝峰抛掷出,一道剑光从内将宫铃劈成碎片。
又是一道猩红的残影跃出其间,红影负手妖艳,转头同孟帷并之。
半面铜金面具覆脸,血魅鬼王横空破世。
尘千错勾唇一笑,足尖轻触凌空旋至远处,一手缓缓擡起,周遭的风声呼啸,绝峰处云波集涌,血色自崖底萦绕而上,从红云中冉冉升起一节长鞭。
他两指一挥,此鞭骤鸣若龙啸,破空而去周旋天地,所到之处画地为殷红一片,昭示着三界噩梦的诞生。
隔着云波,低语传至三界众生耳中,阴寒遍布各处。
“凡尘俱冷,情为千错,以鬼王之名,薄幸众生。”
透过红云凝着余岁,略微颔首道:“此鞭名为莫念,在瞬溪尘封了五十万年,谢过灵枷帝神不毁之恩。”
鬼王擡眸,“下一次,莫念可是要问剑元夕了。”
柏怀瑾的目光从转瞬消失的尘千错身上终于转回到孟帷身上。
才意识到孟帷自破开妖冥后便一直凝着余岁,满脸的阴冷寒意实在令人见之可怖。
“孟将军……”
柏怀瑾试图同孟帷商议,因为此时的孟帷显然并不如同往日般神志清明。
余岁拦下了他,摇了摇头道:“他不是孟帷。”
听到这般断言,君佑忍不住轻笑一声,对着柏怀瑾说道:“溪午大人同星杳多年未见,想必是有些话要说,风翊大人还是同本尊一道离开免得打扰了有情人说话的兴致。”
柏怀瑾沉重地看着余岁,而余岁只是微微地点头,示意他可以放心。
柏怀瑾同君佑一并消失了身影,而孟帷静静地站在余岁面前,也不说话。
余岁深叹道:“溪午,你是要同我这样沉默多久?”
“灵枷神尊,为什么?”
“我现在无法给你这个答复。”
余岁垂下眼帘难掩悔意,“但我实在是对不住你。”
“万年前我没能护住你,万年后也是你替我去承了因果。”
“溪午,你若是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便是。”
忽地耳畔中掠过一阵笑声,像是平静的深海掀起了惊涛,似是永夜里长鸣的鹰啼,听起来是既刺耳又惹人心疼。
余岁下意识地伸手抚上溪午的墨发,声音是那般极尽温柔。
“帷帷,哥哥永远都在。”
溪午瞬时失神,随即对上那双霜华的眼眸忽又醒转了过来。
一把挡下余岁的手,元夕剑挥了过去,擦着雪玉般的脖颈而过,斩断了余岁垂下一缕青丝,而余岁就那么躲也不躲地端站在原地。
“你对孟帷那般好,若非我深知你的为人,都险些被你的虚情假意蒙骗了过去。”
溪午笑了笑,“星杳,我化身为神,是我自己的机缘,你有什么资格将我囚在寄长思?”
“你主掌万物生灵,你是悲悯众生,心怀天下的灵枷神尊,却又可以毫不怜惜地将我抛在那片荒芜之中。”
“你眼中的芸芸众生里,唯独没有我。”
“可笑的是灵枷帝神铸造妖冥享誉三界,却无人得知你的卑劣。”
“我在妖冥中一次又一次辗转反思,你同我之间的情意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
溪午的声音愈渐低沉,像是一个又一个字从嘴里逼出来一般。
“或者说,你从来都不曾在乎过我,你从始至终都是个无情之人。”
“至于孟将军么,在本君苏醒之时,他凡人的意识已被折摧。”
他唇边勾起一个极为凉薄的弧度。
“从此这三界之中,再无你心心念念的帷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