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醒
苏醒
星杳是个极为冷漠的人,在他星陨之前,是他亲手将溪午送入了妖冥中。
溪午看着星杳离去留下的背影。
他被抛弃在妖冥令中的虚空之境。
星杳将他禁锢在其中决然转身时,眼中遍是冷淡,似乎从前的耳鬓厮磨和形影不离都是一场幻梦。
星杳的温柔和漠然在他心中交叠在一处,从前的痴恋爱意有多深,随之生成的恨意就有多重。
尘千错在此处是他唯一的敌人和朋友,因为这里除了二人之外没有任何生息,两人相互制衡,相互敌对,却也成了对方的一丝慰籍。
溪午对于尘千错是心怀恐惧的,即便是他拼尽全力逃了出去,在历代的转世中偶然听到鬼王这个名字心中还是会生起莫名的恐慌。
也或许他的惊惧并不是对于这个人,而是对那片死寂的虚空妖冥。
绝望至极。
元夕剑脱离手中摔落在地,心脏密密麻麻地疼痛,他下意识地按住左手手腕,却触摸不到那熟悉的红豆手串,他无声地谓叹一句“阿岁”。
余岁,星杳。
一模一样的面容在眼前重叠。
前者是墨玉般的黑瞳,后者的眼中却是月华流转。
都是一袭雪色云绡软绸覆身,腰肢盈盈一握,肌容凝玉胜雪。
仅望去一眼,便能分出何为天上,何为人间。
尘千错殷红的衣裳像极了鲜活炙热的血水,他缓缓地绕着孟帷踱步起来。
他像那傲视九天的帝王,眼中的凌厉和玩味淋漓尽致,不加丝毫地掩饰。
他将手搭在孟帷肩上,声音很低,轻得可以转瞬便被这虚空之地吞噬。
“溪午,这世间只有本座记得你的名字,只有本座知道你为这三界做出了多大的牺牲,而你所经历的这一切苦难都是拜星杳所赐。”
“你难道不恨星杳吗?”
孟帷垂下头,无神地低喃,像是在尽全力说服自己。
“我不恨……”
“灵枷帝神乃是九重天至高无上的神尊,他将本座囚禁在此处,是本座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可是他在备受尊崇的同时,却将你抛置在这里,九重天皆传留镇妖冥的是灵枷帝神半身神元,真是可笑。”
“天地之间没有一个神官知晓你的存在,三界之中无人为你叹一句可惜,多可怜啊……”
他突然掐住了孟帷的脖颈,声音愈发阴柔了起来。
“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星杳此人虚伪至极对不对?他享万世仰慕,却是你替他承了其重,溪午,有时候本座真是替你感到不值啊。”
尘千错扼制的力度并不算很重,可他如蛇蝎般的言语一字一字灌入孟帷耳中,却像是一击中心般夺取了孟帷所有的呼吸。
溪午的记忆全数涌入了他的脑海中。
那些与星杳漫长相处的点滴,他屡次轮回前尘的记忆。
最忘却不了的,是星杳冷若冰霜,果断决绝的背影。
一瞬便占据了他的识海,痛得他难以克制。
他的脑子宛若被强制贯穿塞入一些令人作呕的事物,孟帷此刻便是那濒死的人,身体内的力量几近要将他撑裂。
尘千错低低地笑,恍若这片虚空之地不再是困住他五十万年的牢笼,而是他另一番天地的伊始。
他松开了手任由孟帷痛得蹲下了身,像是在看什么好戏一般,颇有闲情逸致。
他笑道:“溪午,你拼了全力冲破妖冥,想要替自己讨回公道,可你在数次轮回中都没能找到你所痛恨之人,你的仇恨随着历次的转世已经被淡化了。”
“所以本座作为老朋友,是该来提醒你一句,顺道将你的记忆唤醒。”
“你应该恨他。”
“你应该恨不得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孟帷觉得体内有道神识正在突破禁制,迅速攻占吞噬自己的意识,而元夕剑感受到了剑主的气息振动不稳,此刻也铮铮作响。
尘千错斜瞥了一眼被抛在孟帷身旁的元夕,懒懒地说道:“可真是吵啊……”
他轻轻弹指,一道红光跃入剑中,元夕像是被剥离了灵识,此刻像是一把再不过寻常的剑一般被丢弃在地上。
连同在虚空之境以外的余岁心口都一瞬骤痛。
“溪午……”
尘千错的目光很是热切,语气也逐渐沾染上了愉悦。
“快醒来吧。”
蹲在地上的孟帷在被撕扯到了极致之后终于忍不住发生了一道怒吼,他的嗓音是出乎自己意料的低沉,甚至很是有些沙哑,听起来根本不像一个正常人,更像是从瞬溪蜂拥而出的妖魔。
再度擡首时,他的墨瞳已是带着幽蓝色,目光是沉淀了万年的深邃,如是万尺的深潭,又若无垠繁星身后的夜幕。
只有尝过了世间最为漫长的神生苍凉,才会有这样古井无波的沉稳。
可是不止如此,溪午眼中燃起滔天的恨意,散落出来的狠厉让尘千错望之兴奋。
鬼王不禁欣慰道:“恭迎尊驾,溪午大人。”
余岁刚才屏寻到元夕的剑息。
元夕同他有千丝万缕的羁绊,可他还未来得及细细感知,元夕的剑息就被覆灭。
他的心口仿佛缺失了一块,对孟帷处境的忧虑更甚。
可他却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孟帷,以什么身份去寻他。
他茫然地看着手中的双耳宫铃,可内里虚空之境的禁制已被镇固,从前他的七魄缚在其中,虽然有些苦痛,却并无对虚空之境确切的感知。
上次他进入孟帷的虚空时,其中的痛楚还尚在体中无法抹去,可如今孟帷又再度不管不顾地扑向了深渊。
他的小将军是畏惧暗夜的。
孟帷对那一片浩渺的星空神往无比,是体内的神魄在恨,还是在思念?
余岁脑中闪过一些零星的片段,每一段都有孟帷的影子。
可他知道那不是孟帷,那是从前未沉沦为冥灵的溪午。
这个名字,他是在孟帷的口中听到的,直到此时,他才堪堪认识了这个人。
余岁是个何其聪明的人,程渡的话不过在他脑中稍转便已知前因后果。
可他如今却想的是另一件事,另一件很不同寻常的事。
将军府的水榭被两人设了结界,府中的仆人也被柏怀瑾先行屏息感知昏睡了过去,而两人之间的交锋愈渐失了分寸。
程渡的心分明不在此中,却又不得不应着全力对峙着柏怀瑾。
他身负重伤之下还能顶住柏怀瑾的召风之力,余岁的目光迷茫又复杂。
余岁自以为同程渡共处了八百年,是极为熟悉此人秉性脾气的。
程渡俊逸洒脱,说话间总是能瞧明儒雅之风,为人处事却出人意料地妥帖持重,全然不符合他这样的年龄。
而程渡在医术上的造诣早已不是寻常话可以称赞,或许道界第一任药宗见到这年轻人都不免自惭形愧。
他向来是沉醉于蛊术和药草的。
程渡偶尔也会小脾气流露在表面上,像是年幼的弟弟想要兄长的安慰。
余岁一贯是严于律己,却对这位弟弟格外宽厚,尤其是在他父母被自己父亲连累致死后,余岁更是将他视作自己唯一的亲人,对他的期待甚至大过了自己生的希望。
余岁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以己身性命去抵那些惨死在他手中的生灵。
他可以忍受万世的唾弃和辱骂,可他要将最干净的未来留给程渡,不仅仅是为了偿还父母的债,更多的已然是融于血肉的爱护。
程渡不了解自己,而余岁却也不甚了解这个人。
他是灵枷帝神星杳的降生,那程渡呢?
程渡是不是也在其中,做出了些许跟随举动?
余岁的心中只留下了苍凉,他无言地望着眼前的两人,默了半晌后还是忍不住地低吼道:“你们闹够了没有!”
正在交锋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罢了手,留给对方一个恼怒的眼神。
柏怀瑾防备着程渡慢慢踱步到余岁身旁,而程渡也走了过来,只是还隔着一些距离。
“我给你们两人一次机会,是你说……”
余岁目光凉凉地在两人身上各自停留了一瞬,也仅仅是一瞬而已。
“还是你说。”
程渡不自然地笑道:“君上,如今您的处境明显落于下风,却仍是这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莫非真是仗着有恃无恐?”
柏怀瑾难得地没有同程渡争执,也温和地说道:“有些事还是君上自己想起来得好,不急于这一时。”
好一招欲盖弥彰。
余岁默默地举起那把缘君匕首,将刀锋贴于自己脖颈上。
见两人的脸色霎时呈现出惊惧,余岁勾唇一笑。
“从前你应是我的心腹,对我忠贞不渝,或许我们之间还是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而你已经等待了我很多年。”
余岁淡然地看着柏怀瑾,又将视线挪到程渡身上,逐渐变得玩味了起来,甚至带着一丝挑衅和不屑。
宛若一朵染着血的栀子,看似温和柔然,实则触之灼手,还带着尖刺。
“至于你,不渡。”
余岁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他的笑意逐渐浓烈,却也蘸取了不少悲色,似是绝伦画卷上倏尔被无意泼墨了一般,大片地渲染开。
“你就更舍不得我死了是不是?不渡,让我想想你这么做的意图……”
他像是拨开云雾见月明般佯装幡然醒悟的模样。
“其实你早已计划好了一切。”
“只是你未曾想到在你的管辖里三界竟然能出了方休这个变数,他的野心将我推入不复之地,而你的计划也因为方休而做出了调整。”
“你这么些年不断地为他炼药,更是在前任族长连同亲族心腹死后,竭尽全力助我一臂之力,又在三界审判时甘愿为我承了神罚,你其实并不想让我应罚九天玄雷,我说得对吗?”
余岁直直地望着程渡,似是要一眼望穿他曲折的心肠。
仙尊的压迫感一瞬便侵染了程渡全身,可他仍是坦然的模样。
“可是后来你改变主意了,并在这个关口将柏大人体内的神魂唤醒,同时也设计让孟帷再度化作冥灵,这些的这些……都不过是在为我体内神魂的觉醒做好准备。”
“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有能力做成这么多事,你说呢?”
余岁全然不惧怕眼前的程渡,云淡风轻地说出这一番话。
“神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