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还
奉还
傍晚时分，余岁缓缓睁开一双美目，双瞳已然是一片月色霜华。
柏怀瑾立于他面前有些怔然，轻声唤道：“余公子？”
余岁斜瞄他一眼，目光是凉若秋色，千般的夜晕在其中，引出的是淡漠和深邃。
余岁启唇道：“风翊，本君如今是在何处？”
柏怀瑾呆滞在原地。
余岁似是初醒有些懒意，倦在床榻上也不愿起身，觉得心间是万般的刺痛，像是什么格外珍重的东西消失了一般，可他却又道不明那是什么。
“灵枷……神尊。”
柏怀瑾迟疑道，同时躬下了身。
星杳懒懒地应了一声，头有些微痛，修长的指尖抚上额间，轻轻地揉搓痛处。
“本君记得在陨灭时三界正是初创之时，如今才醒转过来，三界如今是何境况？”
柏怀瑾自然是如实以告，省了些不必要的事，大致地描述了一番后，星杳的目光从清明转为迷茫，最终一双杏眼阖上，似是在挣扎的模样，片刻之后瞳色又渐浓了起来。
“帷帷……”
余岁不住地念着这两个字，几乎是从嘴里泣着血诵读出来的名字。
柏怀瑾见状不好，忙为余岁体中输送着神力，一面还轻唤着“余公子”。
“余公子，在下知你如今气急攻心，但你若是再平静不下来，恐怕你仅剩下的仙识撑不了太久，孟帷所做的一切都将化如尘土，你若是有心，就切莫让他的一番牺牲落了空。”
无人能懂柏怀瑾的心情。
他身为司风的神官，位居气象神之首，是灵枷帝神手下最为信赖的心腹，同善若为神尊的左膀右臂，而星杳一向将他视作最好的朋友，什么事也不会隐瞒着风翊。
风翊敬仰着星杳，就像仰望着自己心中的朔月。
除去乾坤神尊君佑痛苦了几十万年，最为悲怆不知今夕的人便是风翊。
柏怀瑾体内逐渐苏醒的风翊同他这一世的心境并无多少差别，故此柏怀瑾撒了谎。
他完完全全就是神官风翊。
苦等了五十万年的神尊终于降生于三界之内，并且还渐渐有苏醒的征兆，他的心中是十分的雀跃和欢愉，更多的是心疼。
可柏怀瑾此刻的行为同他所想全然不同。
余岁同星杳虽说都是性子淡漠之人，可余岁骨子里是偏执疯狂，是要这天地同他一起殉身。
星杳淡漠薄幸，却是悲悯苍生之人，此二人性情实在是天壤之别。
柏怀瑾是在助余岁压制住体内的星杳，他的四肢都被寒气灌入，连同着心上都在泣血。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样做对或是不对。
可是他只记得一件事。
他要余岁记得孟帷。
这也是星杳毕生的悔，终世的夙愿。
“柏怀瑾，我是不是说过，别让孟帷打这样的主意。”
余岁一瞬爆发出的怒气险些掀翻身姿高挑的柏怀瑾。
柏怀瑾往后退了几步稍稍站定，刚想擡头却被他扼制住了脖子，而余岁的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凶狠。
“你是不是从中协助了他？”
他身子还是虚弱，柏怀瑾不愿反抗罢了。
任由他这般掐着也说不上话，只得等待余岁脑中清明一些后再做打算。
此时屋中的气氛已是燃到了极点，大有一股汹涌的杀意，而一道光影闪现在屋中及时制止了余岁暴躁的举动。
程渡温和掬礼道：“君上。”
余岁稍稍松开了柏怀瑾，侧目冷道：“不渡，你身上有伤，不好好待在第三重天，跑到这人间来作什么？”
不过十几日不见，程渡的情况似是好了许多，他看着柏怀瑾的脖子被掐在余岁手中，及时出手将柏怀瑾抢了下来。
余岁也稍稍恢复了些仙识，勉强算是冷静了下来，只是看往程渡的目光更加冷厉。
“孟将军可是已重新化作冥灵了？”
程渡来时便未见到孟帷，见到余岁的境况早已猜中缘由，蓦地笑了一笑，有些欣慰道：“孟将军也算是护了君上一次，之前的事我便不同他计较，也省得说我欺负了他。”
柏怀瑾如临大敌，沉声说道：“程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同时及时地侧身站立在余岁身侧，时刻准备着出手。
程渡好笑道：“风翊大人，你所敬仰的神尊险些将你掐死，即便这样你都还是要时时刻刻地护着他，本君是该说你蠢还是痴呢？”
说罢又满怀痴恋地望着余岁，喃喃道：“君上真是好大的本事，总是冷脸对人，却也不乏总是有追随者巴巴地往上凑，他们简直就像狗一样对您忠心不二。”
程渡轻哂，自嘲道：“也是，我不就是其中一条吗？”
“有用时，君上还能花费些心思诓着，用到极处时，君上恨不得将我放逐到天涯之外，连同我见面都觉得浪费时间，听我说一句话都觉得不耐烦。”
“余岁，不论你是谁，降生到如何的环境中，你的魂魄都是冰冷彻骨的，你又何来的脸面对孟将军道一句珍爱？”
“当年是你亲手将他送入妖冥，如今不还是你亲自将他逼送回去的吗？”
不等余岁说话，柏怀瑾手中的紫竹扇早已甩了过去，见来是用了十成的力，丝毫未加收敛。
程渡不过修养了十几日竟能硬生生地接住这一击，两相较量下甚至还有分心的余力。
不知是在嘲讽余岁的狠绝，还是在说服自己。
程渡笑道：“君上，我的执念早已同这三界一般亘古不息，您轻手一拂便将它碾碎，如今是遭到报应了吧？”
柏怀瑾是前所未有的决绝，他厉声道：“闭嘴！”
同时手中的白辉涌出，余岁的仙识沉溺在程渡的话里还未醒悟过来，当下就被这柏怀瑾乍然涌动的神光刺得阖上了双眼。
程渡被击退了十余步，两人在将军府中的水榭上缠斗了起来。
余岁却看得出来程渡不是柏怀瑾的对手，趁着两人打斗时，他才有时间重新思索程渡的话。
“星杳，他说的……是真的吗？”
余岁按着心口，默默地问道。
体内的星杳自然是不会应声的，却回馈给他从未尝过的疼痛。
是孟帷举剑刺入他心口时都不曾感知到的绝望和哀默。
余岁惨然一笑，雪色的长裳触地，上面还带着一丝柑味的清冽，是他钟情的小将军身上独有的味道。
孟帷在进入妖冥令虚空之境时，其实已经做好了再次面对的准备，可甫一望见那片无边的荒漠时，心中骤然生起的恐惧和绝望还是一瞬填满了所有感知。
他不自觉地蹲下身抱着头，像个无措的孩子一般期待着有人能解救他出去。
这里是死一般的冷寂，听不到任何生息，只有从耳畔穿啸而过的冷意触达到了心底。
“你终于回来了，冥灵大人。”
一个一个字落入孟帷耳中，从脚底生出的寒意逐渐蔓延至四肢，将这副身躯牢牢地冻住，而他的魂魄正在被这声音撕扯，似是有人迫切地想要唤起他一些记忆。
冰凉的指尖抚过孟帷的脸，他几乎是一瞬间被激起了杀意，擡眸时元夕剑已被握在手中斩了出去，将那道虚影被拦腰斩断。
这片虚空之地传来一阵狂笑，癫疯而又瘆人。
但孟帷心如槁木，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
漫天的红殷聚集在眼前，逐渐筑成了一道人形。
那人着一身的红衣，白发无物约束自然垂落，以一副半面面具掩面。
一双泛着血气的眼睛看上去残忍又纯粹，身形欣长，负手于其后，是一派睥睨三界的贵气和不屑。
传闻中这血魅鬼王横空出世时，正是一袭殷红的衣裳，戴着半面面具。
人间不乏有许多关于这位传闻中的鬼王画像，多是血盆大口的魑魅，或是三头六臂的妖怪，却半点也不及眼前这位半面面具都遮掩不住俊逸的鬼王真身。
“你擅自逃了出去，却给第三重天的鹤族人惹了不少麻烦，如今前任仙尊何再山的七魄才堪堪被赎救了出去，当年你搏命也要去寻那薄情人，如今想想，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尘千错勾住一抹笑意，似是有些怀念。
“没有你同本座作伴的日子，可真是又无趣又难熬。”
孟帷对他所提的两个人有着不一样的怪异感觉，但他一时并未太过纠结那是什么，如今眼前的这位鬼王才是最为危险的存在。
元夕剑直指着尘千错，孟帷寒声道：“你不配提他的名字。”
“溪午大人真是好大的忘性。”
尘千错一步步迈进，指尖触上剑锋将它偏移开，划破的伤口转瞬便恢复成了原样。
“本座不介意花费些心思替你回忆起那段陈年往事，就是不知到时候你对他还能否像现在这样真心相护。”
尘千错逼迫着孟帷直视着他血红的眼瞳，其中蕴蓄着巨大的雷云风暴。
将孟帷的意识吞噬，五十万年前的场景展现于眼前，悉数奉还。
孟帷瞧见自己在灵枷帝神面前从一株栀子幻化成人形，欣喜地被他赐名为“溪午”。
见他谈天说地时的潇洒，夜夜共赏星月流光时的静谧。
而在后来两人暗生情愫后，懵懂之间在床榻上初尝□□的欢愉和灵肉结合的满足充实。
只是那时他的心思单纯，被灵枷帝神如此温柔深情的面容蒙骗，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他的谎言之中。
再后来，三界有了初始形态，血魅鬼王尘千错横空出世，星杳在同他大战后也终于到了星陨之期，他造就了妖冥令将尘千错封印在其中。
万事俱备，只欠一道神灵注入，成为镇守妖冥的冥灵。
而星杳将目光放在了溪午身上。
九重天上的神官各司其职，数百万年来受万物所运化，早已成为了规矩。
溪午本就是机缘巧合才拥有了自己的神识，本就是逆天夺命出来的一位被藏匿起来的神官，星杳身为帝神能够容许他诞生已是格外开恩。
可溪午满心地以为他在星杳的心中是有些不一样的。
但他错了，且错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