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别
诀别
分别之际总是在某个不起眼的日子，悄悄地带走了些许温暖气息，留下的是斩不断的丝丝缕缕回忆。
许遇笑道：“尊上如今是方壶山掌门，若是哭哭啼啼的，怕是要叫徒弟们看了笑话，我在第三重天安置好了，还得回这里传授剑术呢。”
今日曲觅着一袭风信紫衣，白玉扇被紧握在手中，徐徐的微风吹拂。
他腰际发尾的辫子迎风而动，衣裳都幽幽地泛着愁绪。
倒是没像许遇所说的哭啼，他沉默地端站在原地，不想勉强自己扯出笑容，甚至连回应都不曾给予。
三界有祖训：第三重天之人，不得训道。
有些事不必言明，两人都明晰其中的禁制，否则许遇也就不必大费周章地掩饰身份，甚至利用假死来蒙蔽众人的视线。
再见已不定时日。
许遇温温和和道：“现在仔细想想，我还欠你一个交代。”
“我若为柳竹衣，没办法陪你一生。”
“我作剑仙许遇，刚好能相伴你这一世光阴。”
“曲觅，我心系于你，在很早的时候，也许那时你还不懂什么是情。”
方壶山新晋的掌门瞬时红了眼，有些哽咽道：“许遇，要记得我。”
许遇浅浅一笑，提着长诀转身潇洒，唯有程渡见到了他瞬时盈满泪水的眼眶。
背影单薄，那一尚无花色的姣梨蓦地消失在眼前，余下曲觅一人看遍这绝处的山峰和雾霭。
程渡问道：“云迹长老不恨君上吗？”
“命运如此，天下众生皆有需要担负的责任，我并无怨言。”
许遇顿了顿，仰首望着更高的天际。
“只是我总妄想，我同他还有未来。”
程渡低笑道：“都是可怜人，但至少你同医仙长老是两情相悦，我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不知大长老可否听我一句劝。”
“许宗师请讲。”
“执念起时，山峦层叠，水波浩荡。执念散时，沧海桑田，天高云阔。”
程渡凝了他半晌，才微微启唇道：“并非是执念，我就是为了爱他而生的。”
“因为太过深重，所以我不舍得伤他。”
“可这次，他惹得我有些生气了。”
程渡勾唇一笑，转眼便在许遇眼前消失了踪迹。
许遇一时有些不可置信。
柏怀瑾将祝绾安然送到天都城后，于府中交代了些事项，便启程去了洛城郡的将军府。
余岁在见到柏怀瑾时也并未讶异，似是这件事在他意料之中。
在方壶山时二人交谈并未避讳孟帷，眼下也就更没有这个必要了。
“新皇即位之后，人界逐渐步入稳定，再加上鹤尊卫棋已被制服，将军也可不必忧心朝政了。”
柏怀瑾作为朝中官员，耳目又一贯众多，规规矩矩地向孟帷言明情况。
准确地说，这一番话是说与余岁听的。
孟帷也并不含糊，柏怀瑾身份特殊，但孟帷却的确是人界的定国大将军，就算是为了不辜负孟老将军的遗志，他也得密切关注着人界的民生百态。
“怀瑾辛苦了，陛下颇有治国才能，郡主也并非等闲之辈，又有俞侯爷和谢府两位将军辅佐，同时又制衡着御宣王祝珹和沈宜松，想必也是安然。”
孟帷极为中肯地评价道。
余岁跟着点头，却发现柏怀瑾的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轻叹一句道：“柏大人有话还是直说吧。”
“余公子可是同九重天缔结了神约？”
柏怀瑾极有眼力见，不再称呼余岁为“君上”，而是延用了人界时的称呼。
孟帷揪紧了心，点头道：“怀瑾可有办法化解？”
柏怀瑾沉默了，孟帷也停滞了片刻呼吸。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同九重天缔结神约，因此这神约绝无可能被随意毁弃。”
柏怀瑾说这句话时仍是凝着余岁，似是有些所想。
“余公子可是同乾坤神尊立下的契约？”
余岁有些不解，但还是诚挚地点头。
一时之间柏怀瑾的目光更加复杂。
“这倒是意料之中，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换作了别的神官，此事还真是不可逆转，但若是乾坤神尊，余公子和孟将军便可稍稍放松些了。”
“怀瑾此话何意？”
孟帷也是说不出从哪里生起的一股情绪，“阿岁可是同那乾坤神尊有个什么私情不成？”
柏怀瑾似笑非笑道：“是也不是，但所幸是那乾坤神尊决计不会让余公子毁了这神魂便是。”
孟帷微眯着眼，几乎是肯定道：“怀瑾是已然明晰阿岁还未苏醒的神魂是哪位神官了。”
柏怀瑾但笑不语，神色有些悲怆，又将目光移到了余岁身上。
这一眼好似在哪里见过，余岁的思绪被牵引不知到了哪一处。
他忽地回忆起之前的一些片段，又串联了不渡的行为，对自己的身份也有些了然于心了。
他看向了孟帷，而后者也很是眷恋地看着他。
两相对视之下，其实谁人都心如明镜，在这将军府里，只余下一片荒凉。
“神魂苏醒之后，在下会如何？”
余岁低声问道，眼里的茫然连天，空乏得恍若一整片荒原。
柏怀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下不回九重天，还能尚存一丝柏怀瑾的意识，随着神魂的逐渐苏醒，在下能忆起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但只要能回到三界之中，那部分意识总还是未被神识全数吞没。”
“这一切都要看机遇。”
他停顿了片刻之后继续说道：“余公子虽说是仙人之躯，仙识的执掌力远比在下的凡胎强大，但奈何您体内的神魂太过强悍，您如今体内又只余一魂，实在是毫无反抗之力。”
孟帷倒是抓到了重点，反应迅速道：“怀瑾的意思是，若是能将七魄召回阿岁体中，他便还有抵抗神魂苏醒之力？”
柏怀瑾斜瞄他一眼，淡淡道：“孟将军可知道召回七魄后，你是何处境？”
余岁两魂随着割裂仙元撕扯成了何再山和卫棋，皆数陨灭，而余下的七魄自是化入了妖冥替代了冥灵，才可操纵妖冥召妖鬼二族。
召回七魄，若无冥灵镇守，妖冥中的尘千错且不说会不会脱离了镇压，一旦鬼族失去了妖冥的控制，指不定三界会经历多大的一场浩劫。
而唯一的办法便是，孟帷重新化作冥灵。
这是两难的抉择，若是不召回七魄，余岁就算能躲过神约，也决计逃不过神魂的吞噬。
可若是舍了孟帷，两人便恍如相隔阴阳，且余岁也没有几成的把握能利用仙识压制住神魂。
这在余岁的眼里根本就不算是个选择，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
“这样的抉择根本没有意思，我余岁绝不做这样没打算的事。”
“我永远不会拿孟帷作为赌注。”
余下的两人又哪里不知道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可若是余岁自己不肯召，难不成还有谁能有本事召出别人的七魄？
规劝的重担再度落在了孟帷身上，柏怀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越发复杂，却始终也没有再说些什么，而是摇着头出了房间。
“阿岁……”
孟帷轻轻唤他的名字，余岁却充耳不闻。
“我知道你不愿意让我处于危险之地。”
孟帷有些无可奈何，只能紧跟着他出了房间。
余岁的脚步愈发快了起来，在经过水榭时孟帷疾步走至他身后将他一把揽了过来箍在怀中。
他深叹了一口气。
他对余岁可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阿岁，你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察觉到怀中人明显的挣扎，孟帷低声哄他，声音是难以自抑的温柔，终于使他安分了片刻。
“阿岁，我此生本就是逆了天命才偷来的，如今舍了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我宁愿舍弃所有，也要保你无恙。”
“只要你还有一丝关于我的记忆，我便此生无憾了。”
“我很自私，你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我会一直等你，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阿岁，如果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我希望你能记得我的最后一句话。”
“我会在这世间的某一处永远爱着你。”
下一瞬余岁便失去了意识，而孟帷将他抱入了房中，沉稳地将手腕上的手串取下，温柔地套在他雪白的手腕上。
凝了半晌还是没能忍住在他的唇上印上一个深重而又极尽不舍的吻。
而余岁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泪水，像是九天坠落下的玉珠。
孟帷伸手抚去了他眼睫上挂着的泪珠，将他的眉眼刻在心间，却又在心里暗道这世间所有人都不及他的阿岁容颜倾城。
柏怀瑾被他唤来时神色淡然，只说了一句：“孟帷，你真的想好了？”
孟帷将余岁的被角掖好，似是怎样都看不够的模样。
他不像是诀别，更像是要去赴一场约定，此时只是有些舍不得家中的伴侣。
“怀瑾问这话有些多余了，你不也是要留在人间不去做那荣享供奉的神官吗？”
柏怀瑾有些哑然，“可余公子不愿召回七魄，凭你我二人怕是也扭转不了他自身的意愿，你又有什么手段可以施展？”
“我所言并不是这个意思。”
孟帷浅浅一笑，“妖冥如今在我手中，我又是应化而生的冥灵，这世间与妖冥令契合最高的人必定是我。”
“只要我重入其中，阿岁的七魄便不再被妖冥需要，自然是会被排挤出来，届时凡请怀瑾将他的七魄复归原位，孟帷在此感激不尽。”
柏怀瑾听了这番话很是触动，他不禁有些别的考量，犹豫道：“余公子醒来若是知道你我如此，恐怕是要怒极，你就不怕他付之一炬，同尘千错和妖冥令一道同归于尽，也要将你解救出来吗？”
“怀瑾适才也说了，这九重天上的乾坤神尊要保住阿岁，就断然不会让他有这样的机会不是吗？”
孟帷很是无奈地笑，心里竟然觉得有些庆幸。
只是不管乾坤神尊对余岁体内的神魂是何种感情，他也没有能力去干预了。
提到乾坤神尊四个字，柏怀瑾的脸色就沉了下来，似是极不想听到这个名字，但最终还是应了孟帷的话，冷淡地说道：“确是如此。”
莹白的光辉从孟帷心口逸散开来，双耳宫铃逐渐显现在孟帷手中。
他反复地摩挲这玲珑却蕴藏着巨大戾气的宫铃，触之冰凉又令人心生恐惧。
而余岁却生生地佩戴了这宫铃一千年。
柏怀瑾指尖抵开紫竹扇，悬置在浮空中，一双狭长的凤眼此时却微微透着银灰的光。
孟帷随即将自身的道门解封，顺着柏怀瑾的神力抽离出自己的魂魄逐步投入双耳宫铃中。
他的身体渐渐地变得虚渺，而目光却更加地柔和。
在即将全然无意识时，孟帷虚无缥缈地说道：“阿岁……”
“我会一直等你。”
“你一定要来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