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梦魇

余岁虽说情况很不好,却因为注入了孟帷体内骤然涌起的那股灵力后,勉强也算是恢复了五六成的模样。

但他的身体显然不适合舟车劳顿,出了方壶山后孟帷利用符纸传送,眨眼间便已置身于将军府门前。

里面的一砖一瓦余岁都再熟悉不过,在梦里都时常回到这个地方。

到后来他连做梦的机会都被滔天的仇恨剥夺了,一切都在心中挤压成疾。

骤然松了下来他一时停滞了呼吸,也就造成了他在谛心神坛上坠落的结果。

孟帷温柔而有力地扶住他,温和说道:“经历过谛心神坛的雷刑,算是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可不渡的处境却并不会好到哪里去,你让师尊将他带回去,替你照料他,也是为了护他平安。”

“你佯装出一副冷淡的模样,是不愿再给他不该有的希望,阿岁,你作为一个兄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不必太过自责。”

“帷帷,你不明白。”

余岁擡首看着将军府的牌匾,琉璃浅瞳越发深邃。

他胸口沉痛,艰难地喘息出一口气。

“我利用了他的弱点,只为了满足我的私心。”

余岁不肯往前走,也许是下意识地害怕自身会玷污了将军府的门楣。

他咬紧了嘴唇,浑身都在止不住地轻颤,似乎是陷入了当年的情景,一时不知今夕光阴。

余岁走不进去,他甚至迈不动半步。

他咬牙艰涩道:“孟帷……”

孟帷及时握住了他的手,见他逐渐涣散了意识,有些急迫道:“阿岁,阿岁,醒醒,我在这里。”

余岁突然用力地反握住他的手腕,掐得孟帷生疼。

余岁似是在极尽全力地想要看清眼前人,喃喃道:“你还活着……”

“我一直都在,阿岁,我一直都好好的。”

孟帷急忙地应声,纵使被余岁攥得死紧有些疼痛却也没有甩开他的手。

余岁听闻此言瞬地红了眼眶,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天。

他啜濡道:“我若是早来一步……我……”

“我来不及……”

反握住孟帷的手骤然脱力。

孟帷将余岁拦腰抱起大步走入府中,全然不顾仆从杂役的问候声,径直小跑入了自己的房间。

多年以前,他遭受了灭顶的劫难,他一直都认为没有人可以感同身受。

可今日才切实地体会到,原来当初的余岁也是这般痛苦。

痛苦到时隔这么多年,连再次踏入这里的勇气都没有。

痛苦到一站及此处便会被扯进噩梦一般的回忆当中无法脱身。

这场梦魇持续侵占了余岁十几年的晚夜清梦。

一句来不及,余岁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在他自己身上。

深仇的藤曼缠绕着他纯澈的眼眸,一根一根汲取着心血破土而出,带着细小的刺绒,疼得余岁甚至在割裂仙元时都无动于衷。

他所在乎的人,在他的眼前一个个死去,而那时的他却无能为力。

直到他强大起来,有了庇佑旁人的能力,余岁将孟帷护到了极致。

这样说对也不对,因为余岁在任何时候,都在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孟帷。

“帷帷是不是再也不想见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

“我真的来不及……”

余岁的泪水顺着眼角若玉珠般颗颗滑落,他的梦里是孟帷长跪在将军府门前的那场雨景。

而阶上是早已毫无生息的孟老将军。

“我没有时间了……我见不到你了……”

“可你还不知道……”

孟帷心都凝住了,颤着声音问道:“不知道什么?”

余岁的眼泪泉涌般落下。

他终于再也克制不住。

“我爱你。”

“我怕我再多看你一眼,就再也藏不住了。”

余岁笑了。

“我知道,你恨我,你恨不得我去死。”

“快了,我就要死了。”

这一番话若是余岁清醒时绝不会说出口,可如今这个情况下他说话甚至都颠三倒四的,却依然铭记着对孟帷的爱,还有痛到极致的愧疚。

他觉得自己不配爱上孟帷,在内心深处镌刻着亏欠。

这份亏欠差点就让余岁退缩不前,而后在某一个孟帷不知道的地方悄然死去。

不敢再想,若是余岁真的在上元佳节时忍住了不去寻孟帷。

若是他们再无重逢的那一日,孟帷明晰自己的爱意或许会再晚几年,也或许这辈子都对这份情意心生含糊,直到死亡的那一刻都尚且不明。

在三界审判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就在神坛中央,看着他在一道道九天玄雷中魂飞魄散。

他或许还同那些看热闹的人一般,将憎恶分明地表露在眼中。

孟帷低头望见腕上的红豆手串,愣住了片刻,才堪堪意识到自己有多迟钝。

原来余岁早已将心意袒露,那样明显又勇敢,是他自己未曾发觉。

他甚至还将余岁的一片真心当作了玩笑。

“我不够聪明,不知道你那样早就对我动了心,不知道你有多爱我,也不知道怎么去爱你才好,但你的爱,对我来说是比生命更为珍贵的东西。”

“而你在我心中,是三界乃至九重天都比不上的存在。”

孟帷将那股仅存不多的灵力输送进余岁体内,随即吻上他的唇瓣,片刻之后分离,柔声地一遍一遍安慰道:“我怎么会舍得恨你,我的好阿岁。”

“我生来就是为了你,我对你的爱意,死生不灭。”

“不会再疼了,阿岁。”

“这世间的许多遗憾都来不及弥补,诸多悔恨都等不到偿还,但所幸你我之间并未错过。”

“只要你回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余岁虽不清醒,但孟帷的话还是落入了他的耳中,只是他睁不开眼,见不到心中的小将军。

他极力地压制着另一股力量的迅速凝聚,最终还是勉强控制住了。

夜半时分,余岁终于缓和了下来,睁眼时借着月光能看清孟帷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他伸手抚上了那双格外澄澈的双目,低声道:“怎么还不睡?”

孟帷认真道:“阿岁容貌倾城,我看着你欣喜万分,有些情不自禁,所以多贪了一会儿。”

“孟小将军今日是吃了槐花蜜了,嘴巴竟然这样甜。”

余岁低笑道:“还是小将军平日里孟浪多了熟能生巧,风月的词张口就来。”

他能听出余岁有些沉重的吐息,只是此人善于掩饰,孟帷也不愿拆穿他,只是默默地将手放置在他脊背上轻轻地安抚。

“说起来,我这么些年有没有过孟浪之举,阿岁难道不是心知肚明?”

孟帷晃了晃手中的手串,眼中的光在夜里异常明亮。

“当时我还那样年少,阿岁就瞧上了我,幸亏我这些年洁身自好,不然某些连小公子都不放过的美人可不是要单枪匹马地杀来将军府抢亲?”

余岁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无辜地说道:“小将军想到哪里去了,哥哥赠你手串只是担心你会出什么危险,并没有其他的想法。”

孟帷强忍住内心的艰涩,轻声应道:“我都明白,我明白你的心思。”

他轻嗅着余岁的浅浅栀子清幽,却再也不会提及一些事。

在这夜里,他能拥住此人已是万幸,便不会在乎一些无关轻重的往事。

比如,裴听雨一直听从余岁的吩咐,配合着宋思了和尚宇则行事,而不渡留下镇守离钟城也是因着余岁的命令,他根本没想让祝珹成功造反。

因为他一直在等的时机都是三界审判,在这之前他绝不允许祝烬有退下皇位的可能,但也并不等于他想要祝烬一世英明地留到三界审判。

比如,余岁早已知晓杀害孟老将军的人绝非许遇,不管是因为孟帷手腕上的红豆手串,还是余岁突然转变了主意让许遇即位仙尊之位。

前者足以让他信服许遇的为人,而后者更是证实了余岁在心中早有论断。

至于他为何作戏,或者说得更明白一点,许遇为何同他一道作戏,不过都是为了诱使方休的下一步动作,逐步破碎消磨掉方休与曲觅之间的情分。

而孟帷会如何挣扎其中,其实余岁并不会考量太深。

比如,余岁让方休去杀了许遇,许遇会受多重的伤他并不关心,他只是想让曲觅改变对方休的认知,借机让医仙醒悟过来,将曲觅圈拢到自己的一方。

再比如,曲觅体内玉生云鬼的存在除了不渡口头上的诊断,其实根本没得到过证实,余岁却将许遇这心中挤压了多年的心病坦白了出来。

曲觅见许遇因为自己而甘愿被禁锢了这么多年,自然是信以为真,那么余岁所言的真假也并不重要,他要的就是曲觅对自己体内被种有玉生云鬼这件事深信不疑。

再比如,孟帷装作并没注意到陆远背后一闪而过的光符,正是这道符咒威胁着羽卫统领骆同归,逼得他不敢轻举妄动,逼着他不得不相信这个素不相识的太师门客能够护得住陆远。

也许程渡是切实领略过余岁的无心,可却没有人比孟帷更能了解此人的薄情。

这一朵由霜华凝成的莹白栀子触之冰冷,却也极易消散。

他在月影下成形为君子,笔下的墨渍还未浸透,却又在星光下化作萤火流逸。

余岁自认一身的尘垢,而孟帷是他唯一的无暇,是流转在他指尖心尖上的,那一朵莹白栀子花。

“哥哥只是妄图,想时时刻刻听见一个小公子的声音。”

“可是哥哥不够好,见不了我的孟小将军,只能送去一缕扶风,聊表思念似海层叠,如林深幽。”

“可惜我的孟小将军心中怨我,察觉不到身后的目光。”

“只是这星盘乱棋,不应牵连上我的少年郎。”

“我并非,不曾归来过。”

孟帷等这一句话,似是等了一辈子。

不曾有人问津过二人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没有彼此的两人是如何过来的。

若思念有声,那必定是骤雨敲玉盘,剑铮似雷鸣,流霞散尽若水霜。

“卿若皎皎悬月,流照无纤尘,饮一觞夜华,一醉便是经年。”

“夕夕绝色,脉脉温柔,我的阿岁堪配世间所有的佳词,是让人愿意倾其所有只为博得一笑的良人。”

“哪怕是你不曾归来过,我此刻也是心满意足的。”

两人都是极有才情之人,在这夜里将情思诉了个淋漓尽致,无不在昭示着过往的那段岁月告罄。

天道有失公允,吾则为之肃千里,吾则为之镇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