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任

责任

祁颂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察觉出张自真骤然生出的怒意,识趣地噤声。

“张某并非生有什么菩萨心肠,也不如九重天上的神官那般心怀慈悲,张某对过往的每一个病患都一视同仁,谈不上冷淡,却也更说不上熟撵亲厚。”

“祁颂,以前你有能力当选方壶山掌门的继任者,离了方壶山哪怕是记忆全无受人控制,也能护得陛下十几年无忧,你自己本来就是个不容旁人质疑的强者,而并非什么病患。”

“这世上有些人的使命就是如此,你只是服从陛下的命令,而并非你自己的意愿,就算你违背了他的旨意,陛下也会安排其他的暗卫替他做这些事。”

“祁颂,你脸上的印记我没办法去除。”

张自真有些遗憾地叹息,手却抚上祁颂的手,将他的手拉开,使印记暴露在眼前。

而祁颂的眼神却游离在各处,始终不敢去直视张自真的眼睛。

“但我仍然觉得你好看。”

张自真发自真心地陈述内心所想,不掺一丝假意和浮夸。

“祁大人,你护了陛下这么多年,现在天地辽阔,来去自由,可以由我护着你吗?”

祁颂鼓足了勇气对上张自真的眼睛,试图寻到那么一点犹豫。

可张自真的眼里满是坚定,甚至能看出果断坚决的意味。

他问了问自己的心,他是愿意相信眼前这个人的,从第一眼开始就是如此。

“张大人不懂剑法,不通武道,怕是自身都难以保全。”

祁颂这一番话说出,张自真颇有些颓败。

“行走江湖,还是由祁某护着张大人吧。”

张自真看着祁颂爽朗的笑颜,又颇有些动容,他含笑道:“那张某在此,便多谢祁大人了。”

曲觅的心情是极为糟糕的。

亲手处置了前任掌门方休,如今又正值道界一片混乱的时期。

自三界审判结束以来,各方的掌门同他彻夜地谈骂九重天的骗局。

道界正逢天翻地覆的时局,他也几日都没阖上过眼。

他同许遇都在忙着处理各项事务,安抚各方的人心,也没来得及见上一面,更何况两人都互相躲着,就算是彼此的影子都没见到过一丝。

第三重天也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何干慕原来的部下一律被长老们清剿了个干净,而何干慕则是被司掌规法的长老挑了仙脉,被司掌药术的长老化去了他的仙元,最终被罚去守了陵墓。

一辈子给前任族长,他的胞兄何干钦守墓。

第三重天各方的仙君都翘首以盼何再山的归来,而鹤族的长老们更是为之前的冷漠而心生惭愧,而正在此时,却等到了仙尊的仙旨昭告。

诏旨大约是说何再山年少无能,而云迹长老不日将返回第三重天,继仙尊一职,承鹤族族长一位。

第三重天不可无君,鹤族也不可无首,云迹长老许遇正是接替此项重任的不二人选,望诸君相互告知。

云迹长老便是那享有盛誉的剑仙宗师,有些年岁的几位长老在三界审判时便已将许遇认出,因为一些情分才心照不宣地没有将其戳破。

而如今将许遇剑仙就是鹤族最为神秘的云迹长老这件事情昭告天下,不仅震惊了第三重天各方仙人,更是掀起了道界的一阵轩然大波。

余岁行事从来不给人留退路。

此事传入曲觅耳中时,曲觅才对这位仙尊的冷淡无情更有体会。

借着程渡的爱慕,许遇的愧疚,曲觅对许遇的深信不疑,孟帷对他的言听计从,将这一切做得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起初是曲觅先逃避的,最终也是他先受不住的。

曲觅心烦意乱,听闻消息后就再也控制不住,立即便去寻了许遇。

许遇正在着手处理方壶山最后的一些琐事,听到推门声连头都未擡,微微簇着眉。

“姜梨你过来听师尊给你讲这里,你看……”

许遇擡头见到了疲累不堪的曲觅,话骤然停住,片刻后愣愣地开口道:“你怎么……”

许宗师从来没有被曲觅这样冷淡对待过,以至于他以为在临走之前都见不到曲觅了。

于是他教导姜梨处理这些事务时可谓是事无巨细,倾囊相授,意欲在自己离开后姜梨可以替曲觅分担更多琐碎繁杂的事务。

所以他在见到曲觅的那一刻有些讶异,而这丝惊讶狠狠地刺痛了曲觅的心。

“你以为我再也不愿见到你了吗?”

曲觅说及此处有些失控,心上熬煮了数日的思念终于还是溢了出来。

“你是这样以为的,所以你也躲着我,然后在某一天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方壶山,消失在我的眼前再也不出现,然后让我带着悔恨度过余生,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中痛苦地回忆着,你是这样打算的是吗?”

“我……”

许遇有些无言,最先躲着我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多说无益,许遇三步并作两步地走过去,看清曲觅熬红透了的桃花眼后瞬感心疼不已。

许遇的手穿过曲觅的双臂,将他环抱在怀中,轻轻地用手捋他的青丝,抚过背脊,柔声道:“曲觅,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剑仙其实好好地斟酌过字句,却发现临到头来,一切不过都是流露真情。

“我只是担心见到你,万一你眼红了我会无措,万一你挽留了我会舍不得,万一你说丢下一切我会当真。”

“那这样我们两个就真的是背信弃义之人了。”

“情义二字珍重,你我都背负着责任,但这却并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相反的是,你在失去柳竹衣的那些年,更加情根深种,念念不忘。”

“从前我只有剑,今后我知世间还有一个你,就算是相隔万丈天涯,我们也绝不会相忘彼此。”

“幸得识卿桃花面,从此阡陌多暖春。”

桃花瓣掠过寒潭,坠落于许遇的心眸中。

这一场爱意淋漓的桃花雨,是他品过最醉人的梨花白。

曲觅兀自落泪,藏匿于心尖上的梨花展露出了细蕊,任君采撷的模样既真挚又令人疼惜。

他伸手揽紧了许遇,不时漏出的呜咽声更衬得周围的静谧。

过了良久良久,曲觅才算是稳住了躁乱纷杂的心绪。

他从来也不怕许遇笑话,却不知他眼尾微红的模样也是世间仅有的美,落在许遇眼里更显几分绝色。

许遇撚起衣袖,细心地为他擦拭着眼睫上悬挂着的晶莹泪水。

而曲觅也十分配合地低着头,这副乖巧的模样尽收眼底。

许遇实在没能忍住吻上了那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眼,似是在尝最为甘冽的清泉。

一吻完毕,许遇抚上了曲觅的头,笑若姣梨温润纯白。

“徒儿,好乖。”

曲觅的发尾梳着松散的辫子,随着他的拨弄发绳掉落在地。

而此刻的曲觅仅用一只白玉簪绾着墨发,他沉默地取下白玉簪,三千青丝随着他的动作散若墨绸铺下,落在紫衣腰际更显几分诱惑,而医仙眼里幽紫的光却异常明亮。

许遇被拦腰抱起几乎是一瞬的事,曲觅将他带入了卧室,利落果决地关上了门,而刚准备迈进的姜梨和莫君骤然僵直了身子。

“莫君,向来师尊们有要紧的事,手中的小事就不必禀告了。”

姜梨随机应变的能力一向为人称道,她给了莫君一个“有本事你就进去试试看你那师尊会不会给你留个全尸”的眼神。

“你说是吗?”

莫君顿时觉得寒从心起,忙不叠地点头应声道:“是是是,师妹说得在理,那我们就先行退下吧。”

他才不做那蠢人。

别看他的医仙师尊平日里谈笑风生,瞧上去倒是一派随和潇洒。

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剑仙长老就是他的逆鳞,别说如今进去搅了好事,就是平日里多看几眼都能换回医仙长老和善的凝视。

是的,不论男女。

小住了几日,余岁终究是觉得不便久留在道界,可也不愿回第三重天听那些老家伙的寒酸话,两相权宜之下便只能先行返回人界的将军府。

许遇道:“君上若是不愿多留,臣也不便多加强求,此去愿你们二人安然无恙,后会有期。”

曲觅不情愿见他们,这样的场合自然是找了个由头推脱了过去,他在临别前独寻了祝绾,也算是好好地同这爱徒道了别。

余岁掬礼,浅笑道:“如今您为仙尊,我为普通仙人,岂有让君上同在下约束的规矩,许宗师还是莫要折煞在下了。”

许遇微怔,还是没有应了这番话,转头对着孟帷交代道:“凭你如今的道力留在方壶山做个至尊也是绰绰有余,你若是有意,方壶山随时恭迎你回来。”

“师尊,弟子有辱师命,辜负了师尊的一番期望,更是无法报答您的恩情。”

这么些年许遇费尽心力暗中保护,孟帷对此不曾有一刻忘却。

许遇对他如师如父,只是他无力相报。

许遇一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笑道:“其实我也是多此一举了,君上将自己的羽翼交付于你,就足够防备方休所有不怀好意的心思了。”

这下轮到孟帷愣住了,原来听许遇说鹤族的羽翼相当于鹤族人的半条命,却没想到余岁羽翼的仙力竟能如此丰盈,怪不得能替他挡住了不渡召出的天雷。

余岁果然是九重天上的某位神官,若非是神魂使然,这世间又有谁能如同他这般历经九死,却仍然安然无恙。

又有谁能像他这般百般作践摧残自己,仅余一魂覆体,也不灭仙识,不毁仙体。

师徒二人彼此相顾,千言万语也汇作了最后一句“珍重”。

余岁最终还是没给程渡跟随的机会,漠然地让他回第三重天。

见此情状程渡眼中最后一丝希冀也被他亲口打碎。

“君上的心真冷,哪怕是臣豁出了性命,也求不来君上的怜悯。”

程渡嘲讽地一笑,“君上甚至都不愿意替臣想一想,眼下凭臣一己之力,如何能回得了第三重天?”

余岁却早已预料到,偏头看着许遇道:“那便凡请许宗师将不渡一并带回第三重天。”

许遇默然点头。

程渡目视着余岁同孟帷的背影逐渐远离,直到再也瞧不见时,他的嘴角牵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