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

了解

余岁花费了十几年参悟了“人言可畏”,路途艰难,寸步难行。

但孟帷本该是一生坦途,众星捧月的存在,这样的少年将军如何能承受这灭顶的谩骂声和滔天的恶意相对?

他既是能将妖冥藏起来,余岁就决计召不出来,哪怕妖冥令中还有自己的七魄所引,可若是强唤,说不定会伤了孟帷,余岁绝对不做这样愚蠢的事。

在心中婉转了数次,竟然发觉自己无计可施,还是头一次这样手足无措。

余岁默叹了一口气,轻推了推孟帷。

“帷帷,哥哥睡了一夜,有些饿了。”

孟帷睁开眼,眸中是难以想象的温柔,回应余岁的是字字温柔。

“好,我去给你准备些吃食。”

他松开了余岁,从床榻上翻身而下,利落地穿好衣裳,便推门出去来到了膳房,挽起衣袖便着手熟撵地做起了羹汤。

等到他端着温好的清羹入房时,余岁还懒懒地半躺在床上,阖着眼睛假寐。

孟帷轻手轻脚地坐在床沿边,手抚上余岁阖上的美目,轻唤道:“阿岁。”

余岁伸手拨开孟帷的手,睁眼便见他手里冒着热气的羹汤,常年不进饮食的肠胃竟被勾起了饿意。

“好香。”

一小碗羹汤硬是被孟帷一口一口喂进去的,期间余岁屡次笑说自己又不是双手不利索,实在不必如此悉心照料。

却也屡次被孟帷驳回了,只得低头将喂在嘴边的清羹乖乖吞咽进去。

一碗羹汤喝下去,余岁也刚好解了馋。

“你还挺了解我的胃口。”

余岁心满意足地倚靠在床柱上,尾音带着懒懒的语调,像只餍足的小猫。

“你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天地之间,你找不出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

孟帷说到此处有些属于自身特有的傲气显露。

余岁被勾起了兴趣,笑道:“胡说八道,小小年纪惯会吹嘘的。”

孟帷却倾近了余岁,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挑眉道:“从里到外就没有我不知晓的,我是不是胡说八道阿岁心里不是应该最清楚了吗?”

眼看着事态的发展有些不太寻常,余岁的耳尖顿时染上了薄薄一层艳色。

他盼着孟帷适可而止,只好老实地点头道:“是是是,帷帷说得极有道理。”

第三重天清冷凌霜的仙尊害羞的模样好不得了。

孟帷的心思恍惚不定,却还是逼自己忍了下去,暗道一句“来日方长”。

孟帷将碗放置在桌上后,又退了回来坐在床沿边不发一言。

余岁知道他心中藏了事不舒服,柔声安慰道:“趋善憎恶也是人之常情,哥哥也没说怪你啊,怎么你自己倒是先委屈起来了。”

余岁眼中的流光浅若月华,孟帷有些心虚道:“阿岁,你还是知道了。”

说不难过是假的,说不在意也是虚的。

余岁就是强忍着这一口气也没舍得对孟帷发,但他知道孟帷会对他解释这一切,所以他很有耐心地等待孟帷开口。

“我并不是看不起卫棋,只是……”

孟帷犹豫地开口,随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阖上了眼。

“只不过他是你仙元所化的具有自我仙识的个体,我不能容许自己对另一个人动心,哪怕那个人是你的一重化身也不行。”

“我知道你有让他去赴死的打算,我怕自己成为你计划中最大的障碍,我怕我的一个心软会造成不可磨灭的祸端。”

“卫棋既然是将死之人,我便不该给予他希望,这样他在临死之际才不会觉得可惜和不甘。”

没想到自家的将军内心盘算了这样多。

余岁听了解释后意外地没有想象中的失落,甚至还有些愉悦生起,可他还是故作低沉。

“将军年少,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世间繁花万千,莺燕环瘦,美人如云,如今的话虽是动听,却不知此诺到何时便不再作数。”

“倾慕孟小将军的闺秀不计其数,如今登入将军府提亲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孟老将军许是更希望你能绵延子嗣,晚年儿孙满堂啊。”

听这委屈的语气就心软得一塌糊涂。

孟帷心头一动,霎时眼眶一红。

“我这十余年待你如一,从未生起过二心,心中将你视作共度百年之人,可阿岁你原来就是这样想我的……”

明知有演戏的水分,余岁还是最见不得他眼尾泛红,无奈地哄道:“好好好,是我的错,哥哥轻浮了,哥哥给孟小将军赔不是好不好?”

明明是威震八方的将军,是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人,是将至尊之位弃若敝履的人,怎么就这么会装可怜,说出来也不怕被人笑话。

余岁默地叹气。

孟帷却始终不依不饶,硬是将懒坐着的余岁箍在怀里,抵在余岁的肩窝中闷闷地说道:“阿岁日后莫要这般消遣我,我怕忍不住伤了你。”

“嗯?”

余岁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此话的深意,直到孟帷的手似是提醒般地顺着脊梁往下滑,轻按住了尾骨,惊得余岁一颤。

“玉容雪肤,软玉温香,云边探竹,撩人心肠。”

孟帷的声音低哑而染上了些许无力发泄的情绪。

余岁领略过此人在床第上的无尽贪欢,无奈地叹道:“口无遮拦,无法无天。”

张自真倒是极为坦然接受了自己方壶山弟子的身份,曲觅亲自医治后他时不时也能想起一些过往的事。

但祁颂就没有那么容易被医治好了,他的记忆寻不回来,连同自己的一部分感知也被削弱,连曲觅都觉得棘手得很。

但祁颂本人却并不在意这些过往的旧事,还反过来安慰着张自真不必太过挂心。

“想不想得起来又有什么要紧,祁某早已是孤家寡人一个,这么多年守着陛下也算是有个生的念头支撑着,至于过往的什么恩怨是非,不记得也好。”

祁颂一脸的坦然,倒显得张自真过于操心了。

“那祁大人今后有何打算?”

既然祁颂都没怎么在意,张自真自然是听从他本人的意愿。

祁颂沉默了半晌,似是在思索,末罢还是摆了摆手,有些直率地说道:“祁某记忆全无,留下来也只是个麻烦,做了这么多年的暗卫杀手,身上背负的命债数不胜数,今后便就做个逍遥的剑客,行侠仗义云游四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弥补偿还那些亡命人的冤魂,做点好事吧。”

张自真看着他笑了笑,过往见此人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如今才觉出了不少生息,像个正常人的样子了,他有些说不出的欣慰。

祁颂看着张自真的笑颜,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遂问道:“张大人在人界威望极高,若归去京城必然是继续稳坐太医院院判之位,而在方壶山又有医仙长老为师,自然也是一片坦途。”

“两相前程,张大人可要如何抉择?”

祁颂只觉得眼前的张自真笑颜逐渐消散,甚至蹙起了眉头,颇有一副不痛快的意味。

他有些木讷道:“祁某可是哪一句话说错了?”

可是他明明是说的好话啊,张自真又是因为什么而突然情绪不好了起来?

“祁大人说得不错。”

张自真凝着他片刻,倏尔叹了一口气,故作深沉道:“祁大人四处云游,您又是个武夫不懂什么医术,行侠仗义难免会受伤。”

祁颂不是很明白张自真的意思,却还是应道:“是啊,可祁某身为暗卫这么多年,普通的包扎总还是会的,张大人可是怕祁某横死在外边没个人收尸?”

眼见着祁颂说话越说越晦气,性子一向温和的张自真一反常态地有些压不住怒气。

可一见祁颂微茫的眼神,他又觉得心上一软。

罢了,不同这缺失感知的人过分计较。

“张某的意思是,祁大人或许缺个行医的同伴一道云游。”

张自真自以为已经是明示了,唇边都不自觉地勾起笑。

哪知祁颂沉了脸,颇有些无措地低声道:“祁某……没有朋友的。”

说罢还笑了笑,“祁某不过是名暗卫,不配享有俸禄,也……请不起大夫。”

祁颂不自觉地捂住了脸上的龙纹式样标记,扎起的头发被风吹乱。

一身利落干练的黑衣原本衬得他英俊挺拔,此刻却显得那样萧瑟落寞。

张自真心里顿时一阵酸楚,他并没有想到一句话会让祁颂引起这样的触动。

他知道祁颂很在意脸上的印记,而这印记是哪怕曲觅医仙都无法消除的。

祁颂此时该有多难过。

“祁颂,张自真有这个荣幸,做你的朋友吗?”

张自真声音温和,眼中满是真挚。

祁颂仿佛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言论似的,竟然呆滞在了原地,半晌之后也没反应过来。

“张大人,您说什么……”

怕惊了这位暗卫大人,张自真的语气更加柔和及缓慢,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陪同祁大人云游人界,救济苦难苍生的人,可以是我吗?”

“祁颂,我张自真有这个能力,也有能同你交换的真心,更是有同你交换真心的耐性,你愿意相信我吗?”

祁颂好像能听明白“真心”,却似乎并不记得这是什么感觉了。

他看着张自真异常明亮的眼睛,忽地有些挪不动眼,试探性地问道:“你我相识不过也才数日,张大人甚至都不了解祁某为人秉性如何,就愿意同祁某交换真心吗?”

说罢捂着印记的手更加贴紧,自嘲地说道:“张大人这样的贵人,祁某怎么敢随意沾惹,就算是……就算是祁某并未遭逢此难,记忆和感知都未曾受损,也不见得能同您这样品行高尚的人做朋友。”

祁颂的眼眸忽地湿润,却依旧强装着平静。

“祁某知道,张大人是源于医德,生有一副悲悯众生的心肠,所以对祁某格外照顾。”

“祁某铭感五内,今后无论是在何处,祁某都会念着张大人的恩情。”

左一个“悲悯”,右一个“恩情”,还夹杂着一个“铭感五内”。

祁颂若不是被曲觅师尊诊脉之后确认了病症,张自真恐怕都要被他这伶牙俐齿的言语给糊弄过去了。

听了这一番话后,他只觉得心情极为不悦。

张自真气极反笑,他淡道:“莫非祁大人觉得张某是那善结朋友的医者,对着每一个患者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