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

凭心

程渡两指摒开了元夕剑的刀锋,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一番莫名的话。

“孟将军也不必急着赶我走,我如今经脉尽毁,刚才的那道仙力已经将我的仙元全数震碎了,如今已然是个废人。”

“我不会伤害君上,也没有能力再对付你,就让我留下吧,说不定,有那么一天还能再物尽其用一番呢?”

程渡看着陷入昏迷的余岁,苦笑道:“你那么冷血无情,可我就是习惯了作践自己,恨不得,爱不得。”

“君上,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该拿自己怎么办。”

孟帷没有兴趣听这些酸话,极为不客气地指着门道:“本将军一向不掬名声如何,你若再呆在此处,本将军也不在乎背上一个乘人之危的恶名。”

程渡和孟帷眼神交锋之间,颇有一股天地撼动的威势压迫感,似是他们生来便是彼此的宿敌,过往的一切和睦不过都是心照不宣的假象。

僵持了许久,余岁闷哼一声,程渡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站起身退了出去。

不知为何余岁的瞳色日渐浅和了起来,一双杏眼缓缓睁开时,是一对浅若琉璃的双瞳,氤氲着朦胧的睡意,却还是强逼着自己清醒,眼睫似蝶飞颤,栀子馥郁拂面。

孟帷低首吻在美目上,柔声安抚道:“阿岁乖,累就再歇息一会儿吧。”

怀中人似是不安稳极了,嘴里喃喃道:“帷帷别怕,我会护着你……”

话音未落,便全数被堵在一段绵长温柔的吻里,过了片刻余岁终于安然地睡去。

而孟帷擡头时,面上已然落满了泪水。

他的阿岁总以强者自居,以坚毅沉稳覆面,似是算无遗漏,无坚不摧,就连意识不清晰的时刻,都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我一直都会等你。”

“阿岁。”

“你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另一侧的柏怀瑾和祝绾相顾无言,祝绾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一向坦率骄纵的南府郡主难得这般安宁过。

柏怀瑾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紫竹扇尖轻点她的脑袋。

“小郡主想什么呢?想不通的,不妨问问瑾哥哥?”

“我……”

祝绾刚想开口,便见到了柏怀瑾身后静默站着的华焰神官,想说的话一下子被吞入腹中,她低声提醒道:“华焰神官在你身后。”

柏怀瑾转头,华焰明显一怔,随即走了过来恭敬行礼道:“风翊大人。”

一向说话和风细雨的柏怀瑾此刻却淡淡道:“华焰大人不必多礼,在下已然说过,在三界之中,在下只是云中白鹤柏怀瑾,仅此而已。”

华焰欲言又止,柏怀瑾揽在眼底,继续道:“善若暂且不会有事,华焰大人还是早些回九重天去吧,以免乾坤神尊起了疑心便说不好了。”

司火的神官就这样被柏怀瑾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祝绾此时就是想再说服自己是幻视幻听都不成了,只能耷拉个脑袋,有些勉为其难地扯出笑容。

“绾儿,事实不争,就是你见到的那样。”

柏怀瑾轻叹一口气,将衣领往下拨,露出了细长脖颈上的鹤形印记。

“我恐怕是九重天上的一个降世的神官。”

祝绾故作轻松地点头,露出笑容,似是在替眼前人高兴。

“那便恭喜云中白鹤了。”

“哪怕我聪明一世,却也实在弄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道贺的。”

柏怀瑾黯然道,他见祝绾的模样很是心疼,伸手将紫竹扇放置在她掌中,随后将祝绾的手裹住。

现下云中白鹤的手中就紧握着此生最为要紧的两件珍宝。

他发自内心地谓叹:“此事是有些玄虚,我本不应在这一世降生于三界之中,起初我还有些不甘,但却因此才与你有了这一段故事。”

“所幸这天道对在下不薄,能相识于南府郡主。”

“林深时见鹿,梦醒时见卿,竹长时素昧,执扇时倾心。”

祝绾却忽略了后面这一番话,而关注在了前面半句。

“你的意思是,你本不该出现在三界之中,是遭逢了什么变故吗?”

柏怀瑾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默了大抵一盏茶的功夫才擡头浅浅道:“在下记不太清了,许是神魂还未全然苏醒的缘故,脑中也只有一些零碎的记忆,不算完全。”

“你神魂苏醒之后,记得同我们说清,不告而别可不是君子的作风,再者我们还可以为你好好送行,人界事务繁多,你若是入了神界,倒也是清净不少。”

“我们人界可是才出了这么一位神官,世人都够称道几百年了,不必担心我们会忘了你。”

明明嘴角都垂了下来,难过得不堪忍受,放弃孟帷时那么洒脱的南府郡主,却在自己面前强装一副宽容大度,潇洒放手的姿态。

柏怀瑾只觉得内心一片柔软,几乎能化作一滩春水。

“云中白鹤,师承拂云,君子玉兰,秉读心经,君王同门,王侯承情,红烛彻夜,郡主为妻。”

“这样的人间,在下有些贪眷。”

“就是不知人生百态,可否有幸得郡主相伴至白首?同看山河壮阔,同渡岁月阑珊,燃彻一夜红烛,醉卧满船星河。”

祝绾眼中微茫,如同小鹿般小心试探道:“你有这样的权利吗?可我观览神史,九重天上可是有乾坤神尊君佑,自灵枷帝神星陨后,九重天一直由他一人执掌,听传闻来说,这位神尊可是冷面无情得很。”

柏怀瑾耐心地等待她说完,浅浅一笑道:“郡主无需忧虑此事,神尊之上也有所缚,并不是由得他一手遮天,况且此事他终究是亏欠于在下,以此来略表歉意实在是便宜了他。”

“听你此言,是对乾坤帝神极为不满的模样,你遭逢此难可是与他有些关系?”

祝绾何其聪慧,怎么听不出柏怀瑾言语中的冒犯之意。

柏怀瑾不语,算是默认了祝绾的这一番说法。

他侧目往余岁那处屋子望去,喃喃道:“我虽不愿同他再有牵扯,但有些事还尚未清明,怕是得让郡主再等上一段时日了。”

祝绾了然一笑,“无妨,本郡主也算是京中最为尊贵的待嫁女子了,且不说年龄偏长,就算是有适龄的青年才俊,也定是没有云中白鹤门当户对,你若是归来时不提亲,本郡主便让父王降旨赐婚。”

柏怀瑾躬身道:“天下谁人敢自称一句门当户对,分明是在下高攀。”

余岁沉沉睡了一夜,睁眼时便见到孟帷安然的睡颜。

他同自己一道卧在方壶山孟帷居所里的床榻上,映入眼帘的是孟帷俊美得甚至有些过分张扬的面容。

孟帷的呼吸很浅,似是怕惊醒了身侧沉睡的人,而将军的手还松松地搭在余岁腰间,轻轻地揽住腰际,像极了没有安全感的幼子非要拽住兄长的衣角一般令人心生怜惜。

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指尖虚空描摹着将军的眉眼和唇峰,忽地手腕被人握住,腰际也被环住往孟帷怀里带了些许。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亲近,连同呼吸都交融汇集在了一处。

孟帷惺忪着眼轻笑道:“阿岁,你身子不好,莫要勾我。”

余岁往他胸口蹭了蹭,孟帷的眼眸一暗,却还是无奈地将他搂紧。

余岁面容上的伤口已然好了不少,只余下了淡淡的痕迹,现下已不再是猩红色,而是一抹绯红。

两人都格外贪恋这静谧安然的夜,直至破晓之时,这片静默池塘才漾起了涟漪。

“帷帷,不要自作聪明,哥哥没有处于绝境,你就在这里安心等我,好吗?”

孟帷默叹一声,“阿岁,我说的话你又全然忘了是吗?”

“我没忘。”

余岁的目光坚定,“不渡的所作所为无非都是在缩减我回归九重天的时日,所以我定是九重天上的某位神官降世。”

“神官应万物而生,只要尘世不灭,神魂便会重聚。”

“可你不一样,你虽是冥灵不错,可冥灵不是神界之人,灰飞烟灭之后,这三界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神魂重聚会耗费多久?”

孟帷打断了余岁的规劝,无尽的苦意在唇齿间辗转。

“你要我在无尽的轮回中不断淡却记忆,等一个不定归期的人,或许是百年,或许是千万年。”

“这样的每一世对我都算是煎熬。”

“阿岁,你对我太过狠心。”

他再度重复起那句话,“再有一次,我会让你再也找不见我。”

余岁心惊,却被孟帷温厚的怀抱裹在怀里,低沉的声音从耳畔经过。

“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宫铃已被我好生替你收着了,哥哥就安心休养,不然我实在是说不准会不会趁人之危。”

太不对劲了。

余岁竟从这一番温柔至极的话里听出了威胁和阴冷。

这俨然不是调笑的话,孟帷体内的凶戾之气已经开始窜入血脉,一发不可收拾,不知何时便会被吞了本来的心智,成为凶煞的妖冥冥灵。

神史所载,灵枷帝神星杳割裂半身神元将血魅鬼王尘千错封印入妖冥之中,神元在妖冥令中蕴养出神识,化作了冥灵镇守尘千错的精魂。

但同尘千错共处四十万年,冥灵早已暴虐凶戾。

后世的人断不清冥灵的善恶,在灵枷帝神星陨后将他层层封印在妖冥中,永生不入轮回,万世不得自由。

早已论不清,那令人闻风丧胆,谈及生变的鬼王到底是血魅鬼王尘千错。

还是那被囚禁了四十万年的妖冥冥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