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谎言

孟帷心细如发,窥见余岁快速藏于被褥遮挡后的手都在不自觉轻颤。

可想而知他内心的震惊和惶恐也并不亚于程渡。

余岁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地转开了注意力。

“你将玉生云鬼送给方休,将蛊虫种在曲觅和何干慕身上,一则是防止何干慕的叛离,二则是让方休自寻死路,同时又断了他与曲觅的同门情分,事情败露后曲觅绝无可能因为同门情谊而宽恕于他。”

“裴听雨从始至终都只听从我的命令,是我给了他官位和权力,让他从中替我周旋,助宋思了一臂之力,而自开始我便让他一定小心火药的存放地,绝不能让孟将军察觉,可你还是在此处关卡上借口回第三重天,趁机让孟将军有所发现,我不得不顺着你的心意同他一道去了郢川镇,去查明你的用意。”

“子母虫是我以余岁的身份赠与宋思了的,但玉生云鬼和傀儡术法却是你去同宋思了商洽的。”

“当郡主无端离去时我便起了疑心,直到在郢川镇宋思了提出要同孟将军大婚时,我已然确认了郡主的身份。”

“你将我们引去,一则是为了将孟将军牵扯进来,二则是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而你替尚宇则将消息传给骆同归时,是意欲让骆同归刺杀祝烬,阻止这场三界审判的召开。”

“利用玉生云鬼操纵我和卫棋融合一体,在谛心神坛上像个提线木偶一般陪你演一出戏,是想替我顶了这神罚。”

余岁默了片刻,像是实在不明白的模样。

“你一方面阻止我将他们的罪行展露给众生,另一方面又费尽心思地坑害方休,暗中助我,最后甚至替自己斩断后路为我顶罪,两方举动相悖,我实在是猜不透你的用意。”

程渡的眼中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他实在是没办法对这个人狠下心来。

他有些无奈道:“这两者实则并不相悖,只是君上如今不懂而已。”

但程渡的样子实在是太不对了,他的目光几乎要将余岁吞没。

孟帷能察觉出一丝戾气,而这股戾气甚至有一丝熟悉的感觉。

程渡拖着破败的身子再次坐在床沿,丝毫也不加掩饰和藏匿自己的情意,眼眸中的深情几乎可以溢出来。

这才是他原本看望心上人的眼神。

“君上,你若是不那么聪明,该有多好啊。”

“你能在第一时间内看清这些关窍,也能立刻做出反应。”

余岁面色如纸地看着他,“甚至于许宗师能够被糊弄,也有你的一部分功劳吧?”

不渡泛出极为苦涩的笑意,连同着脸上的泪水都显得那般无可奈何。

“那君上想要我怎么办呢?先族长察觉出事情不对劲时,将您送往了人界将军府,可这件事我从头至尾都不知情啊,你躲在将军府里三年杳无音信,我孤立无援的时候我能做些什么呢?”

“许宗师的确一开始就被方休吓唬住了,这天底下的确只有玉生云鬼这极凶的蛊才能让他惊慌失措,才能让他束手无策,随后我又如同君上所说的那般,意图以玉生云鬼来同方休有个商讨的余地,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君上在何处,又是否还安好无恙,我只是相信您一定会回来。”

“君上就不觉得方休为何要应许您继位仙尊,又为何要制衡何干慕,防止他生起歹心?”

“君上难道就不觉得您回来得太过畅通无阻顺理成章了吗?”

程渡的目光格外怜惜,不错一眼地望着他记挂了数百年的心上人。

“因为这条路是我为君上您铺好的,以玉生云鬼换的。”

“是,许宗师在那段时间当然质疑过方休的话,所以他特意暗地来寻了我,叫我去探探虚实。”

“作为契约,我自然是模棱两可地评判,致使他确信了方休所说的话。许宗师祈求我为他保守这个秘密,我一心只想着君上,所以也无暇理会这些事。”

“我已经尽我的能力给方休埋下了祸端,只等着君上什么时候才能归来,替那些冤屈而死的鹤族人报仇雪恨,君上我做得有错吗?”

“那您想让我一个人怎么做呢?”

原来许遇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见过了不渡,而如今装作不认识的模样也只是为了避免多生事端。

孟帷道:“那既然如此,为何要牵扯出其他?你直接承认了不也是一样?”

不渡好笑道:“我没有办法,我只是不想让君上知晓我与方休曾有过约定,因为那样君上会厌恶我,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

眼尾依然是红透了的,衣裳上到处都是斑驳的血痕,墨发有些纷乱,却也掩盖不住本来的俊逸容貌。

不渡温和地询问道:“君上您是不是早就属意让许遇剑仙执掌仙尊之位啊?”

余岁淡道:“你本就不在乎这尊位,如今执拗于此是不是很没意思?”

空气中有一丝危险的气息,程渡浅浅地笑了。

“是不在乎,可若是君上以此蒙骗臣,那就有意思了。”

“臣一直想问,君上体内种有玉生云鬼,是如何脱离臣的掌控的?”

余岁直白道:“这个不难,先前你种玉生云鬼时,本就只种在我其中一片仙元身上,你瞒着我将我同卫棋融合后,我便将蛊虫移到了他附着的那一片上,如此我本体便可不受你操纵。”

听了这番轻描淡写的言论,程渡顿时生了些怒气,咬牙切齿道:“君上真是好生聪明。”

孟帷自知余岁的用意,绝口不提余岁化出卫棋替他挡了半数雷刑最终灰飞烟灭一事。

但他此时却想到了另一件事,顿时内心一怔。

“君上既已摆脱了鹤尊的身份,又洗清了老族长的罪名,此时已然是清白之身,为何又要多此一举让云迹长老即位仙尊?”

程渡轻笑一声,“按照君上的凉薄心肠,也不像是舍得将尊荣拱手相让于别人的人啊。”

这话说得也是极为刻薄了,饶是孟帷再想忍也忍不住了。

“程渡,你同阿岁共处八百年,他是怎么样的性子难道你会不清楚吗?”

“哦,是同处了八百年。”

程渡不以为然,“可我偏就是看错了。”

程渡继续看着余岁,柔声说道:“因为您自始至终都没有忘却身上的神约,对吗?”

两人心上一沉,其实他们都没有忘记过这件事,只是默契地从不提及。

而程渡的一席话,正中痛心。

程渡的眉眼更为柔和,语气更为无奈。

他如痴如醉地望着余岁,似是在瞻仰世上最为珍贵的宝物。

“也幸亏您还记得。”

孟帷一时气急,半分不客气地骂道:“程渡,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明明知道余岁的性命留不住,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余岁却有了不太妙的预感,他能察觉出程渡此时的疯态。

程渡却不等余岁反应,继续开口道:“君上同九重天的缔约,是以己身为媒,毁了这妖冥,如今三界审判已万事算毕,也到了君上兑现承诺的时候。”

孟帷没察觉出什么异样,只是极为恼怒地回应道:“程渡,难道你不觉得自己的真心一片虚伪吗?前一句还道要护住阿岁,一转眼便就要他去死,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余岁摁住了暴怒的孟帷,镇定道:“你怎么知道神约的内容?”

程渡不置可否,饶有兴趣地看着孟帷。

“孟将军,在下倒是很想知道,你对君上的情意到底有多深重呢?”

“放肆。”

余岁似是听懂了程渡的意思,气息有些不稳。

孟帷捕捉到了这不寻常的对话,他将余岁按在怀中,沉声问道:“你把话说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程渡有些惋惜道:“我想你已经知道自己是冥灵一事,这世间若要挑一个以自身修为摧了妖冥令的人选,恐怕没有谁比你更合适。”

“我说过,我就算将你绑起来,也不会让你生起这样的鬼念头。”

余岁果断地打断了程渡的话,声音很低,低得恍若从瞬溪之地缓慢破土而出的鬼魅。

程渡痴痴地望着余岁,惨然一笑道:“君上真是狠心,对别人狠,对自己更是不加怜惜考虑。”

他垂下眼眸,宛若在回忆过往的一些岁月。

“明明,是我守了你百年,万年,都等不到你一个回首,一刻驻足。”

强烈的不安顿时侵入了余岁的肺腑,他看明了程渡黑瞳中乍现的一抹金光,以及体内骤然解封般的强悍仙力。

程渡的掌中聚起一团腥红的血雾,而那团血雾自凝聚而起,便迅速蹿入了孟帷的额间。

孟帷一时头疼欲裂,环抱着余岁的力道骤然加重,箍得余岁本将破碎的身体极尽痛楚。

孟帷轻推开余岁,两手捂住了头,咬牙切齿道:“你做了什么?”

而程渡还未来得及开口,转眼便被余岁扼住了脖颈。

余岁冷声道:“你敢伤他。”

“臣……有什么不敢的……”

程渡与其说是没有气力挣扎,倒不如说他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愿,急促的喘息间还漏出了几丝癫狂的笑。

孟帷强撑着身体不至滑落床沿,背后的薄衫却瞬即濡湿了一大片。

余岁一手擒住程渡,回首观着孟帷的状况,转头凝着不渡时余岁了然一笑。

“我大致明白你的意图了,不渡。”

余岁心中的迷雾渐渐清明,他的心口涌现出一团银辉自另一只手分为两束,一束不断地顺入孟帷额间,另一束微光倾入腰际的双耳宫铃里。

随着时间的慢慢流逝,余岁扼制住程渡的手渐渐脱力。

孟帷借着余岁的仙力抑制住了体内的凶戾之气,甚至被他勾起了更为深厚纯粹的一道暖流。

孟帷疾速地将元夕架在程渡脖子上,另一只手顺势揽住了再次昏迷的余岁。

而体内那股刚被召起的灵力正缓缓注入余岁体内,不由孟帷控制,恍若一脉相承般自然而然地送入余岁的心口。

“程渡,我看你护了他这么多年,不愿与你为难,你既大难不死,就好好活着,回你的第三重天做大长老,或是云游三界逍遥四海,一切都随你。”

程渡默了片刻,对刚才余岁的举动有些心有余悸,但他仍是平静道:“孟将军好生考虑,我所言非虚,若是君上再遭逢一劫,恐怕你们二人是生生世世再也无缘相见了。”

孟帷知他不会多言刚才的事,索性也就懒得开口。

结果倒是程渡自己耐不住性子了。

“孟将军就不好奇我刚才的举动吗?”

“你一向是城府极深的人,我这样的凡人怎么能猜透仙君的想法?”

“君上已经猜明白了。”

程渡的目光痴恋,却也不乏蘸着冷意。

“不过我猜孟将军会比他知晓得更早。”

“毕竟,这世间最了解他性情如何的人,舍你其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