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言

虚言

祝绾眼里的痛楚几近溢出。

沈宜松身侧的祝珹眼里也极尽悲色。

祝砚将谢玉烟紧紧搂在怀里,满朝的文武百官纷纷跪地,无声地为祝烬和尚宇则哀痛。

柏怀瑾对着祝砚行礼道:“先皇已去,还请陛下将两人遗体带回人界。”

祝砚温声道:“这是自然,阿烬是我祝家人,太师也算是祝家亲族,担得起皇家安葬的礼制。”

方休此刻却像个失了魂魄的废人,眼神空洞地跪坐着,如果没有旁人阻拦,恐怕他是要耗死在这谛心神坛之上。

姜梨莫君二人跟在曲觅身后,一同迈上了谛心神坛。

曲觅一言不发地盯了方休半晌,才终于启唇道:“将他给本座带回去。”

方休被两位弟子架起时,才隐约瞄到了这紫色的身影。

他的声音喑哑不成样子。

“你不杀我……”

曲觅自诩风流的一双桃花眼不起任何波澜,平静地说道:“你如今道门碎裂,同一个废人有何区别?况且仙尊对你的处置早有定论,由本座代为惩戒,现将你带回方壶山,常守冼月池,终生不得出界。”

方休哑然,对这个结果并无任何意外。

他的面容早已血污,凌乱不堪直视。

姜梨莫君拖不动他,也就由他再看曲觅多一眼。

“曲觅,你恨我吗?”

曲觅默了片刻,似是在思索着什么,末罢还是诚挚地点头。

“我误会了父亲多年,同师尊也因此分别了许多年,你做了太多不可饶恕的错事,令我错过了好多人。”

方休不曾看他,眼神依然空洞无神,听闻此言却笑出了声。

“药宗对你一贯冷淡是因为我吗?柳竹衣当年的死因真的是因为我吗?曲觅,你到底是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还是你觉得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在我身上,你心里能好受一些?你不愿意无故猜忌他们,就能如此对我吗?”

“药宗救死扶伤,三界行医云游,是谁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你?许遇同药宗商议着如何假死时,怎么不想想你孤身一人会有多么悲痛?”

“我碰巧听见了,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契机,是他们执意不将你放在心上,这也是我的过错吗?”

“这世上最将你当回事,将你放在心中最重要位置上的人,分明只有我。”

“分明……只有我。”

“你怎么会相信……”

方休说不下去了,他挣脱开两名弟子的搀扶,有些颤颤巍巍地站立在原地,白发纷乱,罩住了他的整张面容。

曲觅顿时感到一股冷意由心而生,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的脑中逐渐陷入混沌。

“你……说什么?”

方休却不应他了,自嘲地一笑,转身有些艰难地跟着姜梨莫君二位弟子走下了神坛,留下曲觅一人在神坛上茫然无措。

曲觅倏尔握住白玉扇,利落地划破手指,瓷白修长的指节一道小口显现,从中溢出鲜红的血水。

这血色浅薄,很快便凝结成血渍,映照在曲觅一双桃花眼中是格外的鲜艳。

许遇是关心则乱,方休也是迟迟未曾真的狠下心。

不管是否知情,挑明这一切的人,是余岁。

有人在低唤一句“师兄”。

曲觅听清是自己的声音。

他看着方休远去的背影,喃喃道:“其实我并不恨你。”

方休总是骄纵他,自柳竹衣离开后,再没能让他流一滴血。

自药宗离开后,再没能让曲觅受半点委屈。

他同华焰缔结神约时的那一番话,那未说完的半句话,都在让曲觅误会他。

很多年前,他说:“我喜欢你这个师兄。”

很多年后,他说他并不恨方休。

恨意,浅尝辄止,便失了心神。

方休的拂尘沾了尘,被主人落在了谛心神坛。

连同这一场经年的幻梦,也一并被方休摒弃在这一日。

曲觅俯身捡拾起拂尘,转身便走出了众人的视线。

余岁和不渡的情况一个比一个糟糕,但曲觅留下定是要处理方休的事宜。

孟帷也不能分不清局势返回去将人绑了过来。

幸好曲觅在他的大局观摇摇欲坠的情况下返回了,身后还跟着祝绾和柏怀瑾二人。

曲觅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他并不愿替不渡诊治,这项事务自然就落到了祝绾身上。

但果不其然,她只是略微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

“长老,阿岁的情况怎么样?”

孟帷见曲觅始终不语,有些耐不住焦急地问道。

曲觅正是有些郁结的时候,听到孟帷毫不恭敬的语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他是什么人你心里清楚,能够不死就已是万幸。”

许遇见明了曲觅这番明显失常的模样,心头生起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但余岁这个人是必须得救的,不管怎么说,总得先让孟帷知晓情况。

他温声出言道:“曲觅,孟帷也是太过担心一时才失了礼数,君上如今的境况到底如何?”

许遇的一句话像是给曲觅注入了一道静心的灵力。

曲觅缓了好久,才勉强平静地说道:“其实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仙元撕裂是什么境况,他如今体内只余下一魂,七魄皆不在体内,不若你们可以想想他该是什么样的情况?”

这话一说出,也就是达到医仙有心也无力挽救的地步了。

曲觅冷讽一声:“仙尊真是好大的疯性,为了将三界搅得不得安宁,竟也不惜让自己残缺成这副鬼样子。”

孟帷几人一时不知道他在同谁说这番话。

但见医仙的目光始终停在先前还一直昏迷的余岁身上时,才发觉余岁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

余岁稍有些虚弱,见他要撑起身,孟帷赶紧坐在床榻边沿将他扶在怀中,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有个支撑。

余岁笑道:“劳烦医仙长老花费心思了,您也知道本君伤势深重,没有什么输送道力的必要,就不麻烦您了。”

说罢视线便落到房中另一卧榻上的不渡身上。

曲觅冷哼道:“他就更不必要了,全靠一口气撑到现在,能活下来都是个奇迹。”

余岁一笑置之:“本君知道,不劳医仙长老提醒。”

曲觅见他一脸淡然的模样,眉眼染上了愠怒,冷声道:“虽说程渡算不得无辜,但好歹他护着你这么多年,到最后还为你承了这神罚雷刑,你就这样冷漠置之。”

“君上,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不待余岁说话,孟帷先行冷言出声:“曲觅长老,孟帷敬您是道界的至尊,所以一直对您是毕恭毕敬。但阿岁有心与否,您没有资格去评判。”

“您也是被亲近之人背叛欺骗,万幸的是方休不曾想过伤您,可我的阿岁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讨回公道,您若是还当自己是位医者,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你说本座万幸……”

曲觅几近是咬着牙才挤出这几个字,许遇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他,很是紧张地看着他,并不明白适才是发生了何事导致曲觅的情绪如此激进。

“曲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曲觅微愣,缓缓将凝结好的指尖露出,上面还能看到鲜红的血痕。

许遇见之一时也失了神。

靠在孟帷怀中的余岁当然也见到了这一幕,有些惋惜道:“方休这虚晃一招,倒是蒙住了许多人。”

许遇的神情也是恍惚,不过很好地掩饰在自己平静的面容下。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评判这位先方壶山掌门。

不过下一瞬便被曲觅凝住了。

余岁似是注意到了这一点,尽管声音听起来已经很是虚浮了,但还是尽量地每个字都表达清楚。

“此事并不能怪罪许宗师,他也是受人蒙骗。”

“方休曾言玉生云鬼是本君交付于他,但这根本就是假话,若医仙长老能够觉出一些端倪,就知道许宗师对此事深信不疑或许还是因着太过担心您的缘故。”

几乎是下意识,曲觅看着余岁说道:“此事你是知晓的。”

并不是询问,而是一个陈述。

意料之中,余岁淡然道:“无关紧要。”

曲觅怔在了原地。

余岁见他这般模样,有些好笑道:“医仙长老这副样子,像是知晓了方休未对您狠下心后,从前的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的架势。”

柏怀瑾顺着余岁的话接下来:“曲觅长老,方休就算是格外厚待于您,也并不能磨灭他所犯下的罪行,您身为道界的至尊,是不容许徇私的。”

“徇私?”

曲觅似是不解,“本座听华焰神官唤你作风翊大人,你又同孟帷熟知,你心中是如何偏袒于这位仙尊的,还用本座来点明吗?”

祝绾握住了柏怀瑾的手,云中白鹤低头看着相握在一起的手,低声道:“在下敬您,是因为您乃郡主的师尊,但若是您再对君上出言不逊,就别怪在下不懂礼数。”

察觉到祝绾略显诧异的目光,柏怀瑾柔声安慰道:“郡主的师尊在下自然是敬重的。”

“但此人在下也是一定要护着的。”

别说孟帷,就连是余岁都对柏怀瑾的转变而讶异,而他更加惊咤的是曲觅说华焰唤柏怀瑾作“风翊大人”。

余岁说不明为何对柏怀瑾有些熟悉,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有这种莫名的感觉。

而柏怀瑾已经轻轻松开祝绾的手,绕过曲觅走了过来,对着许遇剑仙恭敬地说道:“许遇宗师,在下借用一番您的居所,能否凡请您们回避片刻?”

许遇温和地点头,拉着曲觅往外走时,祝绾也一并跟了出来还顺道轻轻关上了门。

“君上不必多言,在下先为您疗伤。”

柏怀瑾并未让孟帷也出去,俨然是将余岁和孟帷都当作了自己人,毫不避讳地施展自己的神力。

余岁却擡手阻止了他,低声道:“凡请柏大人先行医治不渡。”

他的唇色了无血色,无力地倚靠在孟帷怀中。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堪一击的人,刚才同道界新晋的道尊对峙时却丝毫不落下风。

伪装着游刃有余的盔甲下,是支离破碎的仙躯和魂魄。

柏怀瑾深深地凝着他,半晌之后才满负沉重地转身,紫竹扇横转在眼前,白辉中泛着一些青光隐现辗转在扇中,源源不断地涌入不渡的体内。

余岁的身体很冷,如同他同外人所执有的疏离一般,总是观之淡漠冷清一片。

孟帷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包裹入自己的掌心,怀中的余岁轻轻勾指回应着他。

“阿岁。”

孟帷低声唤他,心上百感交集,密密麻麻地疼。

“我在。”

余岁总是会回应他,无论处于何种境地。

“如果有第三次,我确定你再也见不着我了。”

余岁浅浅地吐息,带着些倦意,“你说过你舍不得的。”

像极了一个恃宠而骄的孩子,向着这个对他极尽温柔的人懒懒地撒娇。

“再瞒我一次,我保证你上天入地,再也找不见我。”

孟帷的语气是出乎意料地不容置疑,很是强硬,没有丝毫怜惜。

心字一道疤,是永生的痂。

他要逼着余岁为了他而顾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