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落

烬落

“十年傲雪气凌虚,他年玉颊秀芙蕖,迟太傅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天下才供一石,迟隐独得八斗,天下谁人不识迟拂云?”

“他放浪形骸,只因为他无能为力,只能借酒消愁,这世间的疾苦岂是他一人能够担负得起的?故此他将毕生的才学都授予你,他不是教你伪善,而是在告知于你,唯有民心所向,才能天下安宁。”

“迟拂云也曾是谋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绝不是妄言,他点将时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可自从惹先皇震怒后,整日里不是在朝中做个绣花枕头,就是在太学里悉心教导你。”

“他从不对我疾言厉色,从不对我关心备至,从不对我有所期待,因为他的目光从来就在你的身上。”

“殿下都说微臣厉害了,那微臣再厉害点,厉害到不听你父皇的话,好不好?”

迟拂云,你不是那样自私的一个人吗?

你不是那么厉害吗?

你不是……想要看着人界安定祥乐吗?

迟拂云,你那么要强的人,怎么就想不开呢……

柏怀瑾残忍道:“迟太傅,生前是最怕疼的。”

迟拂云可以说是养尊处优惯了,十指不沾阳春水,整个人娇气得不行,饶是中宫嫡子的祝烬都没见过比他矜贵讲究的人。

那双玉手只习惯于执笔蘸墨,书写奏折前常常是要沐浴焚香,其后束发端坐于案前。

那架势不像是要写字,倒像是要羽化成仙。

吃食定是要琉璃盏承上来的,迟拂云脾胃不好,惯是些乏味的羹汤,着以一些清淡的配菜,入口的膳食定是要温热的,稍放凉了些入口,夜半时总是胃疼。

他一介文人,不会舞刀弄枪,房中并无任何尖锐的物品,就算是磕了碰了也是要喊疼的。

有一次不慎划破了一个小口,都疼得直皱眉,喃喃着说道:“真是好疼……”

这样一个人,就那样提着一把软剑,毫无惧色地自刎在了祝烬眼前。

而人皇始终一言不发地看着迟拂云血流而尽。

无人知晓祝烬淡漠眼眸中藏着深深的惊惧。

迟拂云不是最怕疼了吗?

他怎么敢碰剑,怎么敢威胁朕。

怎么敢……死。

祝烬忽地笑了,迟拂云有什么不敢的?

“祝烬。”

柏怀瑾横扇指着他,“迟太傅临死之际对你仍存一丝期许。”

“可你如今却是真的让他失望了。”

紫竹扇旋而至祝烬面前,伴随着一道风力击在祝烬胸口,当即祝烬便被这道力摔了出去,重重地跌在神坛边缘。

下一瞬便感觉周遭的风力再次聚起,将他的呼吸抽离隔绝。

他连口气都喘不上来便又被柏怀瑾隔空拎起,那道力就扼制在祝烬的脖颈处,致使他的手脚无力地耷拉着。

柏怀瑾冷冷地凝着他,“祝烬,你有何面目去九泉之下见迟拂云?”

祝烬的面色愈渐惨白,连同唇色都染了乌色,眼见着就要窒息而亡。

而柏怀瑾眼中的怒意却格外鲜明,似是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诫。

华焰适时出声道:“风翊大人,神界不得干涉三界之内的事务,还请收手吧。”

这一番话适得其反,柏怀瑾的眼眸不但没有清明,反而更加愠怒。

云中白鹤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漫不经心道:“那便凡请华焰大人前去乾坤神尊处参我一罪。”

“告诉他,我时刻等着。”

华焰讶然,眉眼里皆是不可置信。

柏怀瑾却不曾看过她一眼,只是顺带提醒道:“华焰大人,有这闲情逸致,你不若担心一下善若的处境。”

华焰果然不语了,祝绾却眼神微茫地盯着柏怀瑾。

只道云中白鹤对迟拂云敬重有加,师徒二人同属君子。

迟拂云白衣立世凭的就是一个“骨”字,而柏怀瑾承其学识涵养,却蕴出一个“风”字,自内而外都逸散着温润如玉,谦谦儒雅。

世人也道迟拂云春风得意一生,最后却落得一个失心疯的惨淡结局。

而这迟隐成了柏怀瑾最不愿提起的一个人,也是最不愿被提及的一段往事。

他的目光始终在祝烬身上。

他撤了风力,祝烬直直地坠落在神坛上,呕出一口鲜血后无力浅浅地吐息着。

柏怀瑾徐徐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皆是悲凉。

“迟拂云收我为徒,属意我做你的左膀右臂,替你看顾着这朝局,纵你大施身手也不至于没有一个商议的人。”

“他培养我沉稳恭谦,以君为天,他教我能说会道,在朝堂中舌战群儒,他嘱咐我不可恃才放旷,崭露头角。”

柏怀瑾顿了顿,浅笑道:“祝烬,我自认为我做到了。”

祝绾哑然,柏怀瑾原也是心灰意冷,才不愿入仕途。

可为了迟拂云,还是背离了最初的本心。

柏怀瑾半蹲下,手中的紫竹扇抵着祝烬的喉咙,看着祝烬滴落出来的泪水,低声道:“原来你也会后悔吗?”

“原来你也会有那么一刻,是有过后悔的。”

有一柄剑横挑开柏怀瑾的紫竹扇,柏怀瑾早有预料地起身往后退了几步。

尚宇则一手握剑,一手将祝烬抚在怀中,颤声地问道:“你还撑得住吗?”

祝绾默不作声地站至柏怀瑾身侧。

云中白鹤瞥见旁侧的身影,眼中的冷意瞬时消失,侧身将祝绾轻拥进怀中,柔声问道:“吓到你了吗?在下同你道歉,小郡主不要害怕好不好?”

祝绾一向伶俐,此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看起来被上天格外垂怜的人,只得在他怀中闷闷地说道:“没有害怕……”

柏怀瑾轻推开一些距离,温柔地望着她微红的眼眶,笑道:“那为什么小郡主瞧起来有些可怜的模样?”

祝绾擡眸,很是率真地直盯着他,“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心疼你。”

柏怀瑾失笑,故作一番沉思:“那不如先唤我一句瑾哥哥来听听?”

原只是打趣,怕祝绾真的被吓到,岂料祝绾略一迟疑,便启唇唤道:“瑾哥哥。”

柏怀瑾愣住,转头看向了神坛下的安成王夫妇。

两位长辈和善地看着他们,转而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祝烬的呼吸有些急促,可他强压着肺部挤上来的血腥,硬扯起一个笑容。

“我……可能撑不住了。”

尚宇则强忍着泪水,意欲将他扶起,可祝烬却反手将他的手腕拽住,气息不稳道:“舅舅……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说。”

尚宇则强硬地打断他,谁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只是他们都无法去面对。

他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颤动的声音。

“祝烬,我们回家好不好?”

祝烬微愣,随即笑弯了眉眼。

在临死的那一刻,上天还是垂怜,许了他一个幻梦。

“舅舅……”

祝烬的嘴角不断涌出血,声音断在了喉中,含糊地唤出了这两个字。

“阿烬,我在。”

尚宇则将剑一掷,慌乱地握住祝烬逐渐冰凉的手。

泪若雨水洒了遍地,温热的手掌却暖不回他的少年郎。

尚宇则俯身。

祝烬却不露痕迹地偏头躲过他的吻。

祝烬看向他的眼中荒芜一片,眼瞳中的光逐渐涣散,却又好像格外执拗。

“舅舅是不是……也应该有个家了。”

“下辈子不要再遇上我了。”

人界燃烧了十余年的业火徐徐熄灭,业火中淬炼出的红莲花瓣瓣鲜艳妖冶,在极尽血色中骤然烧余成了灰烬。

灯烬垂花,星火烧余。

尚宇则在祝烬阖目后很久才缓和过来。

众目睽睽之下,俯身平静地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将身上的外袍取下垫在神坛上,又从袖中抽出一方丝帕温柔地为他整理面容上未干涸的血水。

半晌后祝烬昳丽的容颜清晰可见,仍是惊心动魄的容貌,此刻却犹显憔悴。

他将祝烬轻轻放置在外袍上,似是怕他受冻了,又用外袍将他裹住。

随即捡起一旁的剑,站起了身面对人界的一众朝臣。

除去脸上失措的泪水,他看起来还是那个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太师,在朝堂上叱咤风云,说一不二的权臣。

但刚才目睹了尚宇则吻在祝烬唇上的场面,众人皆是惊惧交加。

此时多的是不敢直视尚宇则的人,都默默地将头垂下。

“陛下所行确是残暴无端,却称不上‘昏庸无为’四个字,太史令可不要记错了。”

尚宇则的言语听不出情绪,似乎只是在凭着本能动嘴皮子而已。

“尚家如今除去我,也没什么好忌惮的了,新皇登基以后,还请善待祝烬的母家,如此,尚某便死而无憾了。”

说罢尚宇则便对着祝砚恭敬一拜。

祝绾刚想说些什么,便被柏怀瑾拦住了,她只能无力地垂下头,喃喃道:“我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

尚宇则蓦地转身,又走至祝烬的身侧,蹲下身伸出手抚过那令他痴恋的轮廓。

经年的陈墨早已失了本色,但尚宇则却深沉了涵养,谦和了岁月。

尚宇则俯身在祝烬的耳边沉稳低语,擡手自刎在谛心神坛之上,躺在祝烬的身侧握住他的手,静待着血流而尽。

“阿烬,下辈子我会早点告诉你。”

“我一直都很爱你。”

彼时雁声悲切,天地倏然失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