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

太傅

那时的太傅意气风发,绣口一吐便是整个人间,常着一袭白衣,上面纹绣着修竹月影。

太傅姓迟,单名一个隐,尊号为拂云。

因风骨似君竹雅正,性子又格外孤傲,所以宴请他的人从来是踏破了门府,却又被他直拒了出来。

多少权贵费尽了心思都没能将他请来给自家的儿子指点两句,更别提是收作弟子了。

连同稍稍年长些许的四个皇子都没能入他的眼,先皇那时有些挂不住脸,调笑道:“拂云的眼光也太高了些,莫不是想要收个小神仙做弟子?”

迟太傅那时也才不过二十有三,是正当好的年纪,他并不是一个儒雅婉转的人,相反的是,他却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皇子们自是极好的,但微臣有其他的考量,而皇子们并不如微臣的心意。”

先皇的笑意僵在脸上,“拂云的心性还是狂傲了些。”

“也罢,由你去吧。”

先皇虽说也不是什么仁德君主,却也说不上一句残暴,再者这迟隐本就是被他一道圣旨封做太傅,惊世的才能堪配帝师,先皇自然是不愿迟隐收不是皇室子弟的人做弟子,但迟隐除了性子执拗冷淡之外也没有其他错处,这又能治什么罪呢?

迟隐被内官带至出宫,在路过一方水池时静默地歇了片刻。

池上有一座凉亭,庭中有一小龄童,瞧起来矜贵极了,许是哪家的世家公子在此读书。

迟隐也未多想,跟着内官走了过去,直到将要路过那座凉亭时,那小公子脆生生地叫住了他。

“先生。”

迟隐顿住了脚步,内官也转头恭敬行礼道:“奴才拜见五皇子殿下。”

迟隐没有以貌取人的恶俗,但他实在忍不住暗叹了一句这小皇子的惊世容颜,尤其是那一双澄明的眼睛,看得迟隐都有些迈不动腿。

身旁的内官小声提醒道:“这位五皇子殿下身份尊贵,乃皇后所嫡出,但皇后背后的尚家势力日渐庞大,有颠覆朝堂的迹象,故此本该是集万千恩宠的五皇子被陛下冷落至此,此举也是为了制衡尚家。”

迟隐也不知领会了几成,低声询问道:“从未听过五皇子的名字,不知……”

内官压低了声音,“皇子皆为单字,五皇子名为烬,灰烬的烬。”

迟隐喃喃道:“灯烬垂花,星火烧余。”

祝烬此时也才五岁,身旁的护卫却不少,看得出来尚家势力庞大至此。

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迟隐稳步迈向前。

“殿下可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迟隐见祝烬的手中握着一纸书卷,自然地问道。

祝烬轻摇头,“不是。”

迟隐有些不解,但皇子毕竟还是个小童,他耐着性子问道:“那殿下唤微臣是要作什么?”

祝烬默了片刻,还是诚垦道:“先生,君子立世,若是事事都忍气吞声,以儒雅自缚,岂不是可谓同懦夫作比?若是对着憎恶的人笑脸相迎,以谦和恭顺为约,岂不是又可谓是虚伪小人?”

迟隐听到这小皇子文绉绉的言语有些哑然,但他学富五车,又不是那只会舞文弄墨的花架子,他稍稍回过神来后笑了笑。

“这些言论殿下大可不必听,君子贵在律心,而不仅仅是为人称道。”

年幼的小皇子一知半解,掩饰不住好奇,直勾勾地盯着迟隐。

“祝烬才疏学浅,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若是换做旁人,就算是那皇帝说这句话,迟隐或许也只赞同一句“才疏学浅”,对后面的“不吝赐教”置若罔闻。

可今日他却一反常态,似是极为认真地将祝烬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末罢眼中坚定,全然不顾祝烬周遭守卫凌厉如刀锋的视线,俯身将手放置祝烬的头上。

祝烬眼眸闪动,却并未后退半步。

“先生……”

“其实还有个更简单的办法。”

迟隐从来一脸的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此刻却温和地笑着。

“那便不做这个君子了。”

他迟拂云决计不做这好高骛远之徒,凡事都是乘兴而来,兴尽而归。

他不做屈意魅上的臣子,不做呕心沥血一心为民的官员。

他只愿将自己的才华承继给未来的帝王。

他迟拂云择徒没有惯例,他只做帝师。

祝烬忍不住讽笑道:“迟拂云只做帝师,这样的心性难道说不得一句目空一切,恃才放旷?”

柏怀瑾看着他,眼神中甚至藏了一丝怜悯,他平静地说道:“祝烬,其实你比谁都了解他,你只是不敢承认你的恩师是因你而死。”

“不,是他太过虚伪迂腐,他本就该死。”

祝烬恨得咬牙切齿,迟拂云是何人?

他撚指便可预算到千古河山,墨笔一挥便是铁马冰河,飞沙扬砾,手拂古训映照人界盛世晴霁。

他说的话大多超然朝政,却在古籍中有迹可循。

世人不知这位太傅真貌,但祝烬却知道此人言语极为刻薄。

迟隐转身对着内官说道:“麻烦大人回去时向陛下禀告一声,就说微臣看中了五皇子殿下,愿做他的承业师傅。”

内官怔然,有些不确定道:“迟大人,您不是……”

“大人刚才是没听清吗?”

迟隐不以为然,“殿下刚才都唤我做先生了,我自然是他府中的人了。”

祝烬也是一片茫然,但也听懂了大致意思,他牵着迟隐的衣角,迟疑地说道:“那您便是我的师傅了?”

迟隐笑着点头,“殿下可愿意做微臣的徒弟?”

祝烬的目光灼灼,却又黯淡了下去,闷闷地说道:“可是先生这般厉害,父皇不会将您留给我的。”

迟太傅半蹲下身,与祝烬平视,手还搁置在祝烬头上,难得有些怜惜。

“殿下都说微臣厉害了,那微臣再厉害点,厉害到不听你父皇的话,好不好?”

这恐怕是迟隐这辈子说过最温和最有欺骗性的一句话了。

祝烬那时缺乏父亲的关怀,骤然有这样一个厉害的人物护着,整颗心都被包裹进暖被中,一时间对迟隐的尊崇不亚于对尚宇则的依恋。

他入太学之后,迟隐对他可谓是疾言厉色,逼着他独自一人参悟晦涩难懂的古籍,每夜还得去迟隐那里谈论所感。

若是一旦祝烬有所懈怠,迟隐便会罚他誊抄一夜的书卷,而那时尚宇则总是偷偷替祝烬代为执笔,迟隐也是丝毫未曾发觉。

而每当祝烬说出什么令他满意的言论时,迟隐才会勉强地笑笑。

祝烬满心期待迟隐的一句夸奖,得来的却是迟隐一句漫不经心的“尚可”。

什么君竹雅正,什么拂云太傅。

众人皆称道迟隐,只有祝烬明晓此人最为狂悖,时常独坐月下饮得烂醉,不省人事时还是祝烬将他搀扶回房中,而他第二日却仍能将自己收拾成翩翩君子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去上朝。

与尚宇则的谦和温良不同,迟隐是言行尤其不一的人。

饶是在朝中言辞刻薄却看似还算沉稳的太傅,下朝之后入了祝烬宫殿中,他是骂天骂地,怒骂那帮老狐貍为人处世的作风。

“沈崇山那个老匹夫,将他拎起来甩上一甩,遍地也就只有‘杀人’两个字,脖子上顶着的怕不是一个脑袋,而是一个秤砣。若是能严刑逼供出来,那罪人的嘴巴早就撬开了,他这般雷厉风行的作为真是令人开了眼。”

“那太保胡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猪油蒙了心了,在朝中状告我目中无人,他花重金宴请我去胡家时怎么不摆出这一副可怜兮兮的做派来?”

“祝泷也是个不成器的,就他那野心勃勃的蠢样子,这太子之位能落到他的身上那才是见了鬼了,今后定是被人抹脖子的命。”

越说越猖狂,越说越刻薄,祝烬只觉得格外吵闹。

这传闻中的迟拂云又哪里是什么君子模样,也幸亏此人还算拎得起场合,从不在旁人在时说这些狂言,不然早就身首异处,又哪里堪称道一句“风骨”?

迟拂云脾气也算不上很差,可每当遇上不顺心的事情总是口无遮拦,醉酒时常常怒斥着一众朝臣庸碌无为。

只知曲意魅上,不知边疆风沙。

那时祝烬正是少年郎,花了许久才堪堪从其中觉出这拂云太傅暗藏的忧民心思。

迟隐并不像平日里那般对旁人漠不关心,尤其是对祝烬自己,总是格外地看重,甚至看重到不容许他松懈一口气的地步。

“不。”

祝烬垂眼,“迟拂云只是想让他的弟子成为一代帝王,何曾顾惜过他的弟子,又根本无所谓那是谁。”

柏怀瑾的目光更加幽暗,“如果迟太傅为人如您所言,那为何看不中其余皇子,又为何要自刎于殿前,只为换得您的醒悟?”

祝烬阖眼,佯装镇定道:“那是因为朕的出身,纵使父皇再冷落于朕,朕依然是中宫嫡子,背后又有尚家扶持,而再得了迟拂云的授业,最有可能承袭皇位的人,只会是朕。”

一个耳光脆生生地落到祝烬的脸上,转眼便留下了印痕。

祝烬有些惊咤地看着柏怀瑾,后者则是将紫竹扇收回。

云中白鹤紧握着竹扇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先皇便是想透了这一点,才不让您有见迟太傅的机会,可迟太傅同您也算注定有这份师徒缘分,竟能碰巧遇上,您怎么不想想迟太傅违背了先皇本意而遭受了些什么苦难?”

“他能有什么苦难?”

祝烬好笑地看着柏怀瑾,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这天下的人,有谁是能让迟拂云真正看得起的?”

“这天下的人,迟太傅最能看得上的人,也是唯一看得上的人。”

“就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