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
惩罚
方休凡胎之身,被余岁的威势压制着跪了下来,就朝着谛心神坛的中心。
拂尘早已握不住,坠落在地后拂起一片细尘。
他满头的白发和身躯上逐渐浮现出的伤口令他全无风骨,显得狼狈至极。
余岁擡手一击,方休的头被一股力强制地按在地上,响亮的磕头声被众生收入耳畔中,伴随着余岁极力压制的怒声。
“这一拜,是祭奠本君枉死的父母亲族。”
余岁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在止不住地颤抖。
方休的脖子被扼制住,那道力将他的头提起,不等他喘一口气再度击了下去。
“这一拜,是拜祭一百年前和十几年前因为你开启妖界之门封印后死去的冤魂。”
他的额头上血肉一片模糊,被拽起白发时,眼前是朦胧的血色,看不明光亮。
他无力地垂着头,宛若提线木偶般死气沉沉,下一瞬便再度被摁了下去。
“这一拜,是为你血洗将军府的罪行略表忏悔。”
方休的额头几乎都要嵌进谛心神坛。
这句话内蕴含的痛苦被孟帷切实地感受到,牵连起心脏处一片刺痛。
不等方休擡头,便再次被摁了下去。
“这一拜……是跪谢本君的手下留情。”
余岁的面容上再次掬起笑意,他缓缓地落地,不紧不慢地走至方休身侧蹲下,而方休跪坐在神坛上失神地看着远处。
余岁温和地替他整理好乱发,拨弄到背部柔顺地披在腰际,轻声说道:“别担心,本君不会让你这么早就上路的。”
“你毕生所求的尊荣,化神的道力,在你入了轮回以后还有下辈子可以去争取。”
余岁顿了顿,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番,随即笑了出声。
“可本君又不是什么仁善之辈,为什么要给你这个机会?”
余岁有些虚弱地站起身,笑意却璨若繁星,众人都从中品出了刺骨的阴冷。
他饶有趣味地将手放在方休头上一寸,掌心中的银辉渐浓,攒出了一朵莹白色的栀子倾盖在方休头顶。
方休周身无形的一道屏障同余岁在抗衡,却坚持不过片刻,便碎成了万千薄冰坠落在地。
这是方休修行了一生筑成的道门,是每个道师的脉门精髓,被余岁碾碎在方壶山弟子面前。
实属一生中最为难堪的时刻。
“阿岁。”
孟帷轻声唤他的名字,余岁似是稍微从疯魔中清醒了些,愣愣地转眼看着缓缓迈上石阶的孟帷。
他纤细的手指有些不稳,银辉渐消失在掌中。
余岁徐徐地收回了手藏在广袖中,似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往后跌去,在坠落时腰间被人揽住。
孟帷躬身一把将他捞在怀中抱起,余岁虚弱地靠在孟帷肩窝低低地喘息,像是在啜泣。
湿热的泪水滴落到孟帷肩上,他扼制住全部的心疼,温柔地哄着余岁。
“阿岁,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你也原谅他们了。”
余岁擡眸,杏眼一片水色湿润,眼瞳里懵懂迷茫,有些迟疑地确认。
“我真的……原谅他们了吗?”
孟帷在他的额间落下珍重的一吻,声音低沉而有力。
“累了就歇一会儿,有我在。”
不知是余岁的伤势太过深重,还是孟帷的话太令人安心,不消片刻余岁便陷入了沉睡,在孟帷温暖宽厚的怀中浅浅地吐息,气若栀子幽幽。
祝烬知道该轮到自己了,他松了一口气,徐徐迈上石阶。
尚宇则缩回已然伸出去的手,在祝烬踏上最后一阶时,咬牙道:“祝烬!”
祝烬停住了脚步,明黄的锦袍上是金龙的花纹,隐在风中的昳丽容颜也不失半分颜色。
他的背影潇洒而决绝,即将跌入无间狱火中绽开最鲜艳的红莲花。
祝烬不敢回头。
“阿烬……”
尚宇则挣扎着,却又踌躇不前。
当祝烬再度迈步的那一刻,他好似向天命低了头,可他只是扯起苦笑,却并未再说出什么其他的话。
孟帷冷眼瞧着信步上前的祝烬。
仍是桀骜不驯的天之骄子模样,依然是惊为天人的昳丽容颜,依旧是一笔挥洒安邦定国,在朝中引经据典指点江山的帝王模样。
祝烬走至半死不活跪坐在原地的方休面前半蹲下,看了半晌后笑道:“朕早提醒过你,你我之间还是有些不同的。”
方休浑浊的眼瞳愣愣地看着他,不明所以,像是寻求答案,却又更像是没有目的地发着呆。
“朕至少……”
祝烬看着他,莞尔一笑,“还有真心值得托付。”
他将落在地上的拂尘捡拾起,轻轻地掸了掸灰,妥善地放置在方休的掌中,有些惋惜地说道:“当你能够放下这件信物时,方才能脱离幻境。”
“朕其实更多的是羡慕。”
“朕这一生太过清醒,哪怕是寒食散的侵蚀都不能许朕南柯一梦。”
“朕求不来,一场镜花水月。”
祝烬叹一句天道沧渺,悲一场情深缘浅,默一番造化弄人。
他站起身,移步到孟帷面前,坦然地看着他,稍放软了语气道:“孟帷,是朕薄待了将军府,你想怎样处置朕,朕都毫无怨言,可余公子尚清醒时曾许诺替朕照顾好太师,朕求你不要食言。”
祝烬的声音很低,只有孟帷能够听见。
余岁似是觉得孟帷的怀中暖和极了,不自觉地往其中蹭进了些许。
孟帷低首看着怀中的美人时,眸中的温柔连篇,字字镌刻着深情,连同眉宇间的戾气都转而缓和了不少。
“陛下,您想必是足够了解臣的。”
孟帷连眼神都没舍得匀给祝烬一分,但声音却是极轻的,似是生怕吵到了怀中脆弱的余岁。
祝烬也见明了孟帷如今的紧张,声音也识趣地放低了些。
“朕从未见过你这般珍视一个人,就连绾儿都没能入你的眼。”
孟帷擡眼望着他,眸光复杂,“臣也以为陛下从不会在乎什么人。”
柏怀瑾适时出言阻止了这场寒暄,他示意孟帷先行离去。
“余公子伤势看起来不容乐观,孟将军还是先将他交给医仙长老诊治吧,剩下的事,交付给在下处理。”
孟帷自然是信得过柏怀瑾的,对他点了点头,便稳稳地搂着余岁走向曲觅。
医仙长老算不上仁善之人,但作为医者的使命便是救死扶伤。
但同样这句话的例外就瘫软在许遇手中,不渡奄奄一息这样久,曲觅也是无动于衷。
三界审判持续到如今,也算是在了却私仇,但三界众生迟迟不愿离去,多的也是在观望方休和祝烬的下场。
但仍是有不少的目光都聚在受伤沉睡过去的仙尊身上。
孟帷掩饰不住忧色,如果细看的话甚至能察觉到他的腿都在不受控地轻颤,但手上却稳妥得好似将余岁牢牢裹在一个极其安全的地域。
“长老……”
孟帷还未说完全,曲觅便擡手止住了他,利落地对着许遇说道:“你同孟帷先将他们两个人带至方壶山你的居所,我稍后便到。”
许遇沉稳地点头,示意孟帷按照曲觅所说的话去做,师徒二人分别带着一个人撚着瞬移符便消失在众人面前。
柏怀瑾温润如玉,握着紫竹扇的指节却泛白,骨节分明,俨然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情绪的迹象。
祝烬沉默了片刻,还是没能忍住。
“怀瑾能力卓越,眼界开阔,为什么不愿入仕途?”
云中白鹤一笑置之,反问道:“陛下可还记得太傅遗志?”
祝烬想起太傅自刎于堂前留下的一页宣纸,上面墨笔只写着寥寥几字。
“兰烟竹雨,指点山深。”
而这句话被柏怀瑾亲手刻在了太傅的墓碑上,祝烬私底下其实也偷偷地去过太师的陵园,每当见到这几个字都是一笑置之。
沽名钓誉,自视清高的文人墨客一抓一大把,哪一个不是打着淡泊名利的旗号对朝堂趋之若鹜,没想到这千古帝师也是这般俗不可耐,没有半分新意。
柏怀瑾暗自观察着祝烬的神色变化,了然一笑道:“他是您的授业师傅,陛下不该如此看轻太傅风骨。”
云中白鹤一向是众星捧月,在天都城内是享有盛誉,在朝中又是游刃有余,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又一贯是温文尔雅的翩翩君子,以儒雅修正自省。
这般得天独厚的神仙公子哥原本应该不知羡慕是何感觉。
可他羡慕祝烬,哪怕太傅极尽失望后也不愿放弃的人。
可哪怕是太傅自刎于堂前,祝烬都不曾醒悟过来,连同着多年的师生情意一并消失殆尽。
祝烬甚至都不愿意多花一分心思为太傅整理遗容,不然他就能见到那页被太傅藏于胸襟中的绝笔。
“吾皇于高堂上,蔽于偏执,不见河山,乃微臣教养之过。望君见字,追忆往日太学,如此,微臣九死不悔。”
经过多年,字迹都失了当年的神色,柏怀瑾却也看懂了那句话。
他的恩师习惯于说道“往事不可追”,却曾经也试图用往日的时光劝回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人。
落笔之间皆为陈念。
月光之下,墓碑之前。
云中白鹤的泪水被风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