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战
死战
方休的道袍拂动,拂尘搭在腕上,嘴里默念着法诀。
一道白烁的光圈将余岁罩在阵心,阵中狂风不断,掀起余岁的长裳翻动。
而美人的墨发被卷在空中凌厉地撕扯,席卷起来的落叶似刀锋一般划破了余岁姣好的面容。
余岁似是不能动弹,但目光淡然而不掺一丝善意。
方休打定了一开始便下死手的主意,故此这法阵是他晋羽升阶后道力最为精进深厚的法阵,为的就是绝不给余岁一口喘息的机会。
余岁被圈禁在阵眼中,身上的仙力不断地从体内被剥离出身,千丝万缕的银辉弥散,勾勒出星光烁烁,萤火月华。
神坛下的柏怀瑾看到这幅场景,不自觉地有些怒火攒在心口处。
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股感觉好似极大的悲痛而又无处宣泄。
恍若心中瞻仰的神明蒙了尘土,又宛若当日求不来太傅的遗体时那般无能为力。
众人都观望在眼里,第三重天仙尊的境况很不好。
孟帷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浓重的愁色聚在眉峰久久消散不去。
他自认不是一个品行端正的君子,但他确是无法替余岁去做一个食言之人。
方休凝视着余岁,片刻不敢松懈。
因为旁人不会注意到,眼前的余岁眼眸之中,是以死相搏的癫狂,足以让任何一个人见之胆颤。
“方休,你后悔过提及玉生云鬼吗?你后悔这样将脏水泼到本君身上吗?”
方休此时还能保持镇定,“本座若是不主动提及,难道君上不会提到吗?”
“方休,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余岁甚至还含着笑,说出的每一个字听起来都是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却实际淬着瞬溪数年中酿出的寒毒。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方休屏住心神还未来得及深思其中的含义,只见余岁未握剑的左手缓缓擡起,修长的玉手直指着方休的方向。
余岁的面色全无,似那毫无生息的恶鬼般森然。
忽地余岁扯起了一个温和非常的笑,他的仙力如同絮毛般被剥离出来,一发不可收拾地直直跃上天际,谛心神坛上的雷云再度聚拢,积着雷光蓄势待发。
余岁脸上的伤渗出鲜红色的血渍,天人般的面容上蘸染了朱红水墨,画笔在脸颊上随意描摹,唇边的血水沿着嘴角溢出,凄美至甚。
雷声阵阵,划破天际而坠落下来,是灭顶之势。
方休无暇分出心力去应付被余岁召出的天雷,惶恐终于溢出了他的眼底。
他没料到余岁竟将自身的安危视为无物,一心只想将仇敌置之死地。
他硬生生地以凡胎去承受天雷,全身上下被烧灼的疼痛令他几乎失去了意识,可是他强撑着自己集中精神。
他不能对眼前的疯子松懈一瞬。
孟帷的呼吸几乎停滞,他眼中的余岁几近破碎。
若非是余岁的特意交代,他需得先保全不渡的安危,他早已克制不住自己。
什么狗屁君子协定,什么将军风范,他统统不在乎。
见余岁将生死置之度外之时,他心中所有的情绪都被挑动。
他恨不得将余岁拆吃入腹,好好地护住眼前这轮皎月。
华焰见柏怀瑾握住紫竹扇扇骨的指节都捏得发白,轻声唤道:“风翊大人。”
祝绾就站在柏怀瑾身侧,听到华焰这样称呼柏怀瑾时有些微茫。
而更令她不安的是,柏怀瑾对此称呼并没有否认,甚至对她至今都没有一个解释。
柏怀瑾叹了一口气,转身对着华焰说道:“华焰大人,在下如今神魂还未全然苏醒,在三界之内,在下只是谏议大夫柏怀瑾。”
这话对祝绾也算是一个交代,华焰自然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于是闭口默不作声再次将目光放在了余岁身上。
柏怀瑾却若有所思道:“华焰大人,您瞧出了这雷云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华焰直率道:“本君不明您的意思,您可是察觉出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云中白鹤默了片刻,低声喃喃道:“能召出谛心神坛上的雷云,有几人能做到?”
心思澄净的火神顿时明晰柏怀瑾的深意,而团在心中的怪异感觉也得到了解释。
但余岁若真是那人,他的降世定将撼动天地震慑日月。
但为何众神都未曾发觉到一丝半点零星的神魂气息?
乾坤帝神同那人熟撵非常,又为何会将他错认为风翊?
方休在数几十道九天玄雷劈下后,猛地呕出一口血。
余岁见状眼神越发柔和,甚至可以算作怜惜。
“方休,你千不该万不该,应许同本君一个将死之人决一死战。”
曲觅不知何时已然去而复返,站于许遇身旁冷眼观着谛心神坛上的方休。
方休分出一眼望见了那袭紫衣的身影,抿嘴一笑,转而目光凶戾了起来,手中的拂尘白烁大开,连同自己的心口也涌出一道烁光。
众位道师瞠目,皆对方休的疯魔有了更深的体会。
他这是在以道门相搏,等同于余岁以仙元召动天雷。
生死都被两人置之度外,赌的是两人的魂识,输的是生生世世。
余岁略处下风,方休明晰他的状况,他释出道门便就是为了争取一些时间,等到伤势严重的余岁被他的阵法蚕食了仙脉。
等到余岁经脉枯竭,那才有他的生机。
撕破了向来仙风道骨的姿态,落入三界众生眼中的,是一副目眦尽裂,兴奋和杀念不加掩饰的丑恶模样。
元夕剑消散在余岁手中,下一瞬便幻化在孟帷身侧安然地搁置在地上。
余岁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眸中的失落分明。
“本君是第三重天的仙尊,是鹤族的族长,却不被三界众生承认一句身份。”
仙脉被阵法不断地侵蚀,仙力从体内抽离成丝,可他全然不顾这些痛楚。
“众生皆是有才有德之辈,偏生了一副冷淡的心肠。”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真相如何,漠不关心。”
“冤害良人,扪心自问,法不责众,无关于己。”
余岁一笑置之,以指尖抹过唇边的血渍,水色朦胧的杏眼里遍是悲凉连天,绝望成峰。
不禁阖上了眼,不忍再看这些冷漠成性,麻木不仁的三界众生。
片刻之后,倏尔一股温热的气流注入心口中,像是一层柔软的被褥覆在了那颗冷暖自知,千疮百孔的心脏上。
他缓缓睁眼,见四周的金羽人意冉冉升起,但这次并未直通神界,而是瓣瓣汇集在自己身上,另一些人意则是隐没入了余岁脚下的法阵中,符文逐渐淡化,甚至有了破碎的裂痕。
方休有些不可置信,可八方聚集来的人意将他的阵法消磨殆尽。
余岁亦不再以仙元强召天雷,一切都平静地有些骇人。
余岁低首凝着掌心,白皙如玉的手中赫然闪现过一道鹤形符记。
那是他消失已久的鹤族身份象征。
三千发丝如墨倾泻舒卷,细雪胧月薄色覆身,清隽的肌容上刻着血痕。
余岁徐徐飘然于阵法上空,指尖合在胸前变幻,一股久违的奇异感觉涌入心腔,他甚至不需要花费时间去寻找记忆,唇边已然自若地默念起法诀。
银辉遍地生起,一圈圈将方休禁在其中,而余岁下方的阵法被金羽人意摧残后,随着余岁的法阵启动便一瞬倾灭。
方休的疯魔被众人讨伐,而第三重天的仙尊光风霁月,是替天行道,是为民除害。
方休忽地有些懂了余岁的心情,也有些懂了是怎样超然常人的心境才能操纵最难猜测的人心。
众生只会一叶障目,而对你此生所行的一切善事置若罔闻。
一旦行将踏错,众生只会将过往视作别有用心,视作居心叵测。
孟帷将不渡交付给师尊许遇,不错一眼地观望着这场生死决斗。
曲觅和许遇并站在一起,是举世瞩目的道界双壁至尊。
唯有方休这个掌门,在生命的尽头成了三界的笑柄。
他不能动弹,他能感到自己的道门正在被余岁撕扯,像极了魂魄在被一只无形的手剥除身躯,又像是五脏六腑被钝刀所剜,一片一片撕碎在意识中。
“方休,你的殷文术法也算是登峰造极了,却迟迟突破不了羽升阶,本君特此来指点你,为何不跪下领了这份恩情?”
余岁的境况很糟糕,孟帷甚至从中读出了暴虐的意味,与其说他的化身卫棋是那穷凶极恶的妖魔,倒不如说他才是更为令人胆战心惊的存在。
孟帷其实对余岁的心思捉摸不透。
余岁向来是将程渡视作世间唯一的亲人,甚至在自赴一场死局时还不忘为他铺垫好光明的锦绣前程。
余岁在孟帷启程回归方壶山的前夕,同他说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让他务必谨记在心。
“不渡若是来方壶山寻你,万不可被他迷惑了心智,确认他离开后,你去同许遇剑仙说请他在三界审判后重返第三重天,此事不可让外人知晓,若是你做不了医仙长老的主,就将这个难事交给许遇剑仙去思量。”
这番话他铭记于心,反复在心中考量每一个字,思索数日才隐隐觉出其中深意。
当孟帷的猜测被证实一分,他对余岁的心狠认知便更深慑一寸。
余岁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将不渡归入了算计范畴中,甚至于不渡都未曾发觉到一丝一毫。
余岁知道的远比自己想象中要多,他并没有被不渡的伪装蒙骗。
南安郡苍源城引他们发现火药,郢川镇怂恿宋思了为他种下玉生云鬼,借机同孟帷大婚的提议,离钟城不惜冷眼旁观余岁被孟帷失手错杀也要让两人之间产生不可忽视的隔阂,宋思了和方休手里玉生云鬼的来源。
甚至他也知道,孟帷作为妖冥冥灵为何突然有觉醒的迹象。
余岁更知晓不渡隐藏百年的情意,并且利用了这一点,让不渡心甘情愿地为他去受这谛心神罚,承这九天玄雷劫。
余岁本来的打算,是让卫棋去应这天命,魂散于三界众生之前,其后同这妖冥所召出的千万恶鬼同归于尽。
如今的境况同起初预想的结果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多大的差别,只不过是洗清了自己的罪名。
不过余岁是从来不在乎这等虚名的,他只是改变了主意,将不渡牵扯入了其中,做了他的替身。
“令我为难的是……”
“我好像,从来只会选择你。”
余岁的承诺,从来不只是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