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刑
雷刑
祝烬同方休刚才的情况如出一辙,不过他一个凡人之躯,身子又一向亏损,神印承袭到祝砚身上时,他半跪了下去,额间铺满一层薄汗,唇色如纸。
尚宇则终究是未能忍住,在祝烬力竭屈膝的那一刻,还是下意识地陪他一道半蹲了下去,看着祝烬额头不断溢出的细汗如雨,唇色更显苍白之后,顿时心乱如麻。
祝砚的眉间一道龙形印记一闪而过,温热的气流注入心血。
人界的气运全数归在他手中,是一种颇为奇异的感觉。
祝砚是个淡泊名利惯了的人,若非祝烬行事癫狂,祝珹又太过重情重义,他也甘愿做个闲云野鹤的逍遥王爷。
他温和地对着朝臣说道:“众位卿家请起,今日本王还只是臣子,不是什么人皇。”
“皇兄真是心胸开阔。”
祝烬听闻此言,勉强地笑了笑,“看在你我都是皇室子弟的份上,别忘了对我的承诺。”
神坛下的祝珹眼神复杂。
祝绾走至安成王身边,同是不明情绪地盯着祝烬,而祝烬擡眸见到祝绾的那一刻,倏尔笑了。
“小丫头,你比你父王有野心,是皇叔小瞧你了。”
祝烬温和道,饶是对贵妃都未曾如此柔声说过话。
“小皇叔。”
祝绾唤回了以前的称呼,默了半晌后又没有再说出一个字来。
这完全不符合祝绾骄纵矜贵的个性,但祝烬却一派了然。
他顺势握住了尚宇则的手,对着祝绾展开笑颜。
“言谢就不必了,祝家人永不对血亲下手,小皇叔不过是谨守着祖训。”
此话看起来是说与祝绾听的,但尚宇则却明白这是给他的解释。
祝烬从来都没想过对尚家下手。
一时之间百感交杂,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这个人。
谛心神坛上空的雷云开始聚拢,被主审的鹤尊即将会被三界众生的金羽人意宣告神罚结果。
一片片金色的人意从下界泛光,徐徐升入第九重天,在寂清的风中判决了别人的生死。
神旨降下,一个一个字浮动翩然。
“鹤尊召四方妖鬼,叛乱三界,荼蘼人性,血洗众生,引为恶灵,经三界审判,处百道谛心雷劫以示惩戒。”
天声的身影幻形在雷霆漩涡之中,华焰擡眸对他轻轻点头,随即以火聚剑将程渡圈在谛心神坛中央的阵心处,将神坛上的人同他隔绝开来。
柏怀瑾盯着程渡若有所思,将目光转到余岁身上时,更是百感交集。
雷声轰然作响,一道道雷光疾速降下击在程渡身上。
起初的十几道落下他还算能稳住身形,可他不久前才强引灵力,如今的情形很是不乐观,可他自己却无比镇定。
五十道雷刑劈下之后,程渡半跪了下去,一口血从喉中涌出,唇齿间的腥甜充斥了所有知觉,他的意识逐渐陷入混沌。
当年的先族长何干钦夫妇没有挨到八十一道,如今的程渡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神罚?
孟帷如此想到,若阵心处里的是余岁,他不敢想象那一副场景。
“以血祭天地,以魂魄换取世人的宽恕,以身骨经脉重塑这三界苍生,以上种种皆不为过,这时他应得的报应。”
余岁浅浅低吟,不忍再看程渡的境况。
孟帷却如同被天雷击中一般,浑身都不自觉轻颤了起来。
他如今说什么都显得过于苍白。
因为这句话原是出自他的口中。
“帷帷,你说过的话,很多我都记得。”
“我从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的杀孽。”
“你说得很对。”
无人能够感知到,有一道黑影忽地从余岁身躯中分离出来。
孟帷阖眼再睁开时,已然在一片暗黑之地,四周都开着莹白色的花,像极了白昼中的恶鬼。
眼帘下是熟悉的玄色纱笠,卫棋的腰间空荡荡的,并没有佩戴双耳宫铃和缘君匕首。
他单手撩起了黑纱,纱笠下的面容还是姣若秋月,眉眼如画,却多了一丝冷冽和悲凉,不若余岁那般温润柔软,眼里藏着笑意。
“你还是将本尊同他区分得很清楚。”
卫棋的一双杏眼里染着无尽的失落垂败,“你从心里,就接受不了我们同是一人的事实。”
卫棋看向了某一处,似是看到了什么,微蹙了眉头,也不等孟帷开口,便有些着急地说道:“将军,我将你带到此处,是想同你说一些话。”
孟帷眼神微茫,看着卫棋的模样都不太真切了起来。
因为卫棋的身体越来越虚渺,在他的眼前逐渐化作了尘灰。
卫棋深深地望着他,唇边是坦然而不加掩饰的笑,连带着眼瞳里都蓄满了温柔和笑意。
他微微启唇道:“将军,我这一生没有天日,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
“可是我很庆幸,与你一起感受过很暖的日光。”
“他该有多在乎你,才会三魂七魄都记着你的名字。”
倏尔眼前再度模糊了起来,孟帷在现世往后跌了半步,转头便望见一道不成形的黑影跃进了华焰设的结界,融入了不渡的身躯中,转瞬便化为无形,疾速到众人都没来得及发觉到这一点。
他觉得心口骤然痛彻,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一个略有些冰凉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孟帷愣愣地偏头去看。
“我还在。”
余岁极尽温柔地说道。
孟帷的泪水涌出,元夕剑脱离手中坠落在地,一把将他揽在怀中紧紧地拥住,全然不顾周遭的目光。
孟帷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却仿佛无济于事,说的话都不成句子。
“阿岁……”
只能不断地低喃这两个字。
余岁有些无奈,仍由他抱着往怀里拢,贴着他的耳边说道:“哥哥有些累了,站不住,抱紧一些好吗?”
孟帷这才恢复了清明,止住了哭意,连忙轻推开余岁上下打量他。
“你有没有事?”
知他如今也是关心则乱,余岁见众人的视线大多还是落在程渡身上,将他的手遮在广袖下紧紧扣住,略正经了些,“这个我们稍后再谈。”
而孟帷则是将他紧紧地拥住,让他斜靠在自己身上。
程渡在八十一道雷劫后尚存呼吸,只是已然不省人事,衣裳上到处都是鲜红的血迹,几近染透了一袭墨衫,他的嘴角不断地溢出血涎。
饶是华焰都有些诧异了,寻常的仙人竟能有这般修为能够抗住八十一道九天玄雷。
若是程渡能在百数后幸存下来,那他便是无罪之身了,可能够抗住百数九天玄雷的人应该是神裔,难道程渡是某位神官星陨后的转生?
孟帷察觉到余岁的脸色愈渐苍白,一双杏眼越发深邃不见底,莫名能从中窥探觉察出他的逞强和坚定。
天声最后的十道九天玄雷一并应下,在降下时碰撞汇集成一道雷光,破天的响声震彻了三界众生的耳廓,昭示着此道应劫绝无活路,不见一线生机。
程渡或许也是回光返照,在最后的时刻挣扎着转头看向余岁。
那道目光短暂,却将经年的深情融在了里面,数百年的柔情蕴藏其中,是以达到了余岁都不能忽视的地步。
仅凭他这一眼,就再也掩饰不住。
不渡终究是阖上了眼,彻底失去了意识,在阵外的人不知,一层薄薄的黑雾笼罩在不渡身上,为他分了整整半数雷刑,在这最后的一击下终化做了灰烬,落在雷光消散之后的风里,无声地低泣。
余岁的境况看上去很不好,他仍是扣住孟帷的手,后者则是将他一把捞在身边,半副身躯倚靠在自己怀里,才勉强不至于瘫软了下去。
最后的雷光消散以后,谛心神坛上的雷云重归平静。
众人开始愤然,因这最大的恶徒并未身亡于这场神罚之中,这将给了他重生的机遇,如何能够咽得下去这口气?
余岁并不打算理会这些闲人,他稍缓了片刻,从孟帷的怀中硬撑了起来。
孟帷心中知晓他的心思,也不多加阻拦,只是紧紧低地跟在他其后半步的距离,伸手便可接稳他的心上人。
“如此,可是要算算我们之间的旧账了。”
余岁虽说含着笑,却俨然是森凉薄寒的眼神。
“君上,这里可是谛心神坛。”
方休被这眼神盯得有些不自然。
余岁看起来境况不大好,方休也不是没有与他匹敌的实力,但正是因为知道余岁是鹤尊这件事,才让他对余岁的疯态极其忌惮和惶恐。
方休想借华焰神官打压余岁,让他此时不要犯难。
余岁似笑非笑,“神官从不插手三界之内的一切事务,谛心神坛也属三界的范畴,本君同方休掌门清算当年灭门之仇,不算触怒了神官的神威,也算不上是逾越祖训。”
“既然如此,本君替鹤族枉死之人同您讨一份交代,岂是无过,还算得上是替天行道,天经地义。”
方休自知无路可逃,但他一向精明过人,可他深知余岁算不上正道光风霁月之人,若是能斩杀自己,余岁只愿是自己一人的手笔。
方休就是太过了解余岁这般狂妄自大,自恃清高的狂傲性子。
方休沉稳持重地说道:“本座答应同你决战,前提是,仅你我二人。”
意料之中的是,余岁浅浅一笑,几乎没有犹豫便应声答应了,而孟帷也出乎意料地没有进行劝阻。
孟帷看懂了余岁的示意,将不渡搀扶起交给了许遇,而谛心神坛上的人通通都识相地下了石阶。
余岁笑道:“方休掌门,你我的生死皆有天定,今日能够从这谛心神坛走出去的,只能够有一个人,而那个人,注定是本君。”
孟帷两指提着元夕的剑柄递给余岁,余岁自若地接过,银辉自他的指尖漫至剑锋,元夕剑周身都逸散出强悍的剑气。
余岁左手擡起撚起一页光符利落地朝下一挥,符文还未遍布整个谛心神坛时。
余岁提着剑闪身跃到方休眼前,方休忙不叠地用拂尘挡住了这一剑,脚尖点地跃到余岁身后。
他并不擅长剑术。
若拼殷文阵法,才可能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