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局
骗局
方休阖上眼,意欲闭塞视听,不去听不去求那些真相。
他的心中不是没有猜想,只是他尚存一线希望,而这仅有的念想促使着他愈渐疯狂,逐渐失去了理智。
孟帷却是明白了。
他近月来将九重天遗留在下界的文籍全数遍览了一通,对神界的一些神史古礼是再清楚不过。
不渡缓缓开口,郑重而轻缓。
“神官皆由数百万年前神界创始时,天地万物所孕育而生,千古日月变化以来,神官之位亘古永存,凡上神陨落后,自会由天地诞育而化,转世入三界之内,在晋神劫后,再度飞升入神界。”
“方休,你不是神魂应生,永远也入不了神界之门。”
不渡平静而淡泊。
此番言语却寒了多少道师的心。
原来所谓的羽升,从始至终不过都是九重天的一场骗局。
道界的修行者垂着头,陷入了一片低靡颓废,而一些资历高的道师则是忿忿不平,不甘心的情绪明摆在眼里。
一生的求道诫心只为了去赴一场毫无期待的神约,换做谁也不会平静接受。
方休则是怒目盯着不渡,好似他被当胸刺了一剑般痛不欲生。
片刻之后他又像是失去了全身的气力,只是端正在原地,目光却失去了所有的希冀。
“你们根本不明白,你们怎么会明白……”
方休喃喃道,“都说本座天资聪颖,是这道界为数不多修行殷文术法的人,本座严恪律己苦修多年,却因为曲觅是药宗之子,而从无被纳入继任者的可能。”
“修道者一生所求,都是突破羽升化境,到头来本座却隐隐发觉,这些都是假的。”
他笑了,语气也癫狂了起来。
“在本座有所察觉后,便做了第二个打算。既然突破不了羽升阶入不了神界之门,不若本座做这三界的共主,想来也是极好的。”
“第三重天的仙人向来自视清高,身份又尊贵无比,所以本座联合了人皇祝烬,制造了一场妖祸,又里应外合栽赃给了鹤族族长何干钦,将那正义凛然又碍事碍眼的仙尊□□致死,真是痛快。”
“何干慕是个不省事的小人,他能背叛自己的兄长,转眼就能将本座一道卖出去,所以本座一直忌惮着他,直到如今的何再山仙尊不知从何处竟然能够传信给了本座,说是明晰本座的顾虑,将玉生云鬼交给本座略表一片诚意,让本座想办法为他即位扫平一切障碍。”
方休的笑声传入众人耳中。
孟帷神色自若道:“方掌门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如今鹤族大长老何干慕就在此处,您与程渡各执一词,怕是不足以令人信服,何况此事还牵扯到第三重天的仙尊。”
方休已然听不进去,饶有兴致地反问道:“那不然要如何解释君上在人界将军府藏匿了三年,突然就现身在第三重天,何干慕又一心想要君上毙命,为何君上能安然无恙地坐上仙尊之位,而何干慕为何又力排众议保他族长之位?”
见孟帷不语,方休直接道出了真相。
“因为那时,本座已在他体内种下了一半的玉生云鬼,他才暂时失去了自己的仙识,乖乖听从本座的吩咐。”
“如果不是因为玉生云鬼,本座为何要保君上顺利继任仙尊之位?”
何干慕的脸色极为难看,再次猛吐了一口血水出来,而余岁则是在一旁漠视着。
程渡看着方休的眼神中充满了同情怜悯,“方掌门不是在陈述罪状时才说过,玉生云鬼同您无关,言之凿凿地指控是本座将玉生云鬼种在了医仙长老身上,现在又改口说是第三重天仙尊给您的,昔日鹤族大长老身上一半的玉生云鬼是由您种下的,怎么此时又对这些罪状直认不讳了?”
接着再补上一击道:“其实您也实在是慌了神了,那方壶山上妖界之门留下的术法痕迹颇多,就算是细细推演,也实在是难以辨清是否出自您的手笔,更何况十几年过去了,您留下的术法痕迹是否还留存在上面还未可知,您这就着急心虚地认下罪名了?”
攻心为上。
原来曲觅的那一番话竟是专门说与他听的。
曲觅已将至神祗,再有几百阶,三拜叩首之后,他便是这方壶山的掌门,道界的道尊,三界的审判者。
那日在许遇的清僻雅静的居所里,剑仙将诸事告知于他,有不渡来寻他时,有孟帷来访他时,两人听后皆是一片沉默。
不渡来时,只是将余岁的打算说与他听,根本算不上是商量。
“许宗师,如今孟将军已是继任者,但事出有变,君上的意思是,不如就让医仙长老作为尊长随礼,来一招暗度陈仓,偷天换日。”
不渡并无多大语气起伏,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逐渐苍白的脸。
“君上是想让曲觅继任这道尊之位。”
许遇顿了顿,犹豫道:“可是即使此刻更换人选,方休也不见得会阻止曲觅即位,为何要将此事做得这般复杂?”
不渡不以为然,“方休或许不会阻止,但由谁去说这件事?许宗师您吗?还是医仙长老自己去说?”
这确实很难办。
许遇自然是不能去说,可若是一向淡泊名利只沉醉于风月的曲觅骤然向方休提起此事,恐怕会惹得方休起疑心,招来许多麻烦。
再三思虑后,许遇还是明晓了余岁心中的考量,妥当周全得无可指摘。
却唯独漏算了曲觅的意愿如何。
“许宗师可是在思虑医仙长老是否情愿?”
不渡一语中的,显然是瞧出了许遇的为难和顾虑。
“说起来,医仙长老本就是少尊,又能力卓群,享有美名,如何当不起这道尊一位?故此他即位,并没有哪个不长眼的道师胆敢说三道四的。”
“况且,我并不是来同许宗师商量的,告不告诉医仙长老此事由您决定,但说实在的,我倒是觉得这是对医仙长老最好的安排,你说对吗?云迹长老。”
也是。
他同曲觅本就不属于一个尘世,能够将曲觅失去的东西夺回来已是万幸。
前路花团锦簇,星月蕴集,坐拥道界,享八方朝拜,五岳同归,确是曲觅的远大前程。
许遇决定瞒着曲觅,一则是怕曲觅知情后露出破绽,方休会对他不利,二则他伙同余岁将他盘算在其中,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向他开口。
许遇为自己的懦弱感到有些难堪,闷闷地开口道:“君上可是属意让程渡大长老在三界审判后即位仙尊?”
不渡点了点头,他虽说看起来温文尔雅,如白玉敛光华,却始终给人以疏离淡漠的寒意,说是比余岁看起来更有些威势也并无不可。
不渡话已带到,言至于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也不再耽搁一刻便走了。
孟帷却是另一番说辞,出乎了许遇的预料,更加颠覆了曲觅的认知。
紫衣美人惨然一笑,衣裳被风扬起,墨发也絮絮卷在风里。
天地寂寥,孤身一人看尽这世间花开花败,弥漫着哀恸的愁绪,融在这清晖中,久久不散。
曲觅在心中暗叹了多少遍。
余岁,这世间除了孟帷,还有谁是你豁不出去的?
到底孟帷是怎样的存在,才能得到你的一句例外?
疯子……都是疯子。
孟帷说:“今日是受人所托,弟子替仙尊拜请云迹长老三界审判之后,回归第三重天继任仙尊之位,诏书已然拟示,待审判结束后,便会昭示仙界众生。”
曲觅只觉得眼前的神祗支离破碎,光影斑驳,再也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而他也不再是以前的模样。
方休怔了片刻,转而轻啧一声,“鹤尊神通广大,连方壶山另两位长老都能疏通,本座认与不认不都是迟早的事?”
“您说得对,是这个道理不错。”
程渡难得有些欣慰,仿佛对方休的上道格外满意。
方休环视了四周,终是没有见到那抹紫色的身影,不知为何竟然暗自松了一口气,眼中的疯态敛了几分,重新寻回了平静。
许遇紧握着长诀剑,“方休,我始终不懂你,按理来说,像你这般无心之人,为何会对曲觅独有不同?”
方休在许遇的审视下平静似水,眼中再也不起波澜,声音却清婉沉稳了起来,似是在想一件值得去品味的事情。
“本座刚才同华焰神官起的誓,无半个字不实。本座就算是给他种下了玉生云鬼,也从没有生起伤害他的心思,这一点,许宗师应该最为清楚。”
孟帷不禁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方休低喃道,好似在反问自己。
他的指尖摩挲着拂尘的玉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不知多年前已记不清的初见场景。
那时曲觅还是个软乎乎的小孩子,见到吟霜长老文约带着自己前来拜见掌门,那双天真澄明的桃花眼就那么一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看。
方休走近弯下腰,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道:“小道友这么盯着我作什么呀?”
曲觅歪着头,一袭丁香色的衣裳不显华容娇贵,平添了几分美色蘸在了星海的眼瞳中,瞧起来是明眸善睐的小模样。
果然,曲觅慢慢走了过来,笑弯了一双美目,稚气未脱道:“你是父尊请来陪我玩的大哥哥吗?”
方休愣了愣,随即笑出了声。
“是啊,我是来陪你玩的,不过你该叫我一声师兄。”
曲觅也笑,乖巧地点头道:“我喜欢你这个师兄。”
倏尔开朗,方休的目光柔和下来,展着白烁的微光。
“本座其实也不知,就是护着他这个念头,已然融入了本座的骨血,就算今日本座殒身在此处,化作魂灵了,也是要守着他的。”
“不灭便不休。”
“本座若是这道尊,便让他在方壶山做个闲散长老,整日里风花雪月,饮酒纵情。”
“本座因一念之差,铸成大错,我不过是忿恨不平,这天道本身就是一场骗局,若是说我为何偏执若狂,也是拜这九重天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