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晓

揭晓

还剩最后一礼,名为拜灵。

通往方壶山神祗的石阶共有三千阶,三阶一跪,九阶一拜,一直到石阶尽头,入神祗再行三拜叩首之礼,继任仪式便大功告成。

他无数次地从这里往上望去。

神祗在三千石阶之上,每一阶石台都逸散着清辉,像是知道迎的来者是未来的道尊。

而高耸入云的神祗庙宇古老神圣,此刻神祗上云端盘旋着紫玄神光,一如他眼瞳里泛着的微光神秘而勾人心魄。

一步,两步,三步,跪。

他跪下时,平静如水,起身再迈步,眼前渐渐地模糊不清……

他不会告诉许遇,诫心时他的心魔便是许遇,也是偶然通晓了一些未来之事。

但他心存侥幸,直至许遇将所有事情告知于他时,曲觅才惊觉虚空时见到的那些景象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这是两人必经的路,那他就为上苍对二人同行的安排深感谢意。

期盼这条路可以再漫长一点,自己再走慢一点。

他起初是在想,孟帷到底为了什么才能将这大好前程弃之如敝履。

如今孤身一人在此处,耳畔的风声寂寥,面前的石阶萧瑟,他扯起一抹苦笑。

孟帷不愿意在三界审判上缺席,哪怕片刻。

他要余岁在他视线所及,目光所至之处,星火坠落在心上一片荒野,染成一道灼热的天光。

他追着余岁的身影,亦步亦趋。

曲觅也曾失去过许遇,为他亲手净植了一林的梨花,每一株都承载了无数荒唐的想法。

曲觅无法,无法对过往的一切释怀。

方休不怀好意地看着卫棋,又看向了余岁,笑得有些阴冷,似是在积蓄着风暴。

“今日若是要审些别的人,不如就将所有事都一并擡到明面上来,孰是孰非芸芸众生自有论断,华焰神官在此,本座看谁能置身事外。”

宋思了华裳绯红,从石阶上款款走来,半面面具下的眼神温和,唇角含着笑,温温柔柔道:“刚才似乎听见方掌门有提到小女的名字,不待宣诏贸然上前,还望方掌门不要计较。”

方休道:“宋姑娘是有什么话要说的?亦或者还是你想替第三重天的仙尊狡辩?”

“小女只是特地来纠正方掌门所说的一句话。”

宋思了依旧温温和和,饶是再残暴不仁的人也无法苛责这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姑娘家。

“是,南岸庆里两郡的病情是由小女主谋的,离钟城的火药也是由小女的冶炼厂私自制造和流通的。”

祝砚神色不曾微变丝毫,朝臣却难掩吃惊。

因着这位宋姑娘隐藏得极好,只知道南安郡郢川镇中有这么一个火药贩子,却不知真人姓名,骤闻是名女子,众人皆为她的精明算计而感到颤栗。

宋思了笑道:“只不过子母虫并不是第三重天的仙尊给予小女的,而是鹤尊卫棋将此物交付于小女,让小女酌情施展手脚。”

是卫棋或是余岁又有什么区别吗?

方休冷哼一声,不过他很快便注意到眼前这女子的异样,目光变得晦暗不明了起来。

方休向宋思了走进了几步,绕着她慢慢走动,视线不断地打量,同时说道:“宋姑娘是个有勇有谋的女子,但此时都还不以真实容貌现身,未免太过蹊跷了一点,莫不是宋姑娘的身份不便示人?”

说罢就要摘下宋思了的半面面具,而宋思了却丝毫未动,任凭着他将面具摘取下来。

是一张大家闺秀的脸。

只可惜一只眼睛的周侧生了鳞皮,给人以诡异的感觉。

孟帷也有些讶异,这幅面容和上次见到瑰姿艳逸的祝绾不同。

而人群中谢未言的目光异常明亮,几近将神坛上的宋思了席卷在其中。

孟帷这才有些明晰,这副面容就是原来宋识月的真容。

她比不上祝绾一般惊为天人,却也称得上一句秋水伊人,人淡如菊,端的是一派兰心蕙质,温婉娴淑的气质。

宋识月温温和和道:“方掌门此举有些孟浪了。”

方休冷笑,拂尘一展,下一瞬便击在宋思了的身上,她几近跌出了神坛外,兀地猛吐出一口血。

谢未言虽清晰宋识月已然故去的事实,但此刻若非俞侯爷强拽着,怕是已经冲了上去。

祝绾强忍着怒气,孟帷则是冷冷地看着方休。

宋思了在吐血之后晕了过去,而方休踱步过去,拂尘在她身前一挥。

女子的身体逐渐消散,最终化作一只虫子,与刚才的傀儡蛊虫如出一辙。

方休挑眉,意有所指道:“宋思了的身份很是有待考量,不知这只蛊虫又是哪位的手笔呢?”

众人不语,唯有卫棋漫不经心道:“是本尊,你待如何?”

方休的目光如炬,眼里攒着火星,语气却极尽地压制。

“鹤尊在这里信口雌黄,将所有罪行都揽在自己身上,可是要包庇哪一位?”

卫棋不想和他多周旋,有些不耐道:“本尊敢作敢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像某些人一般佛口蛇心,口蜜腹剑。”

此时的方休已是疯态毕露,一桩桩事件哪怕他还未认下一项,但他认不认下已不是众人所关心的了。

祝烬的罪己诏,卫棋的指证,何干慕及四名弟子的坦白,余岁的沉默不语,甚至于许遇的反戈一击,曲觅的陈述和眼中的失望,都判了他的死罪。

所有的努力付之一炬,他便要这处在其中的人都不得安宁。

凡是在这其中掺了一脚的人,一个都别想脱身。

方休倏尔松了一口气,这伪善的面具带得太久,被人揭露下来反倒是给了他一个痛快,攒了多年的心力绽放出的白昙花期虽是短暂的一瞬,但总归是绚烂过的。

他方休最不甘的,便是被人遗忘在无名籍籍的角落里,那是他永夜不寐的噩梦,折磨着他不甘屈服的自尊心。

“鹤尊始终掩面,大家都不好奇这位神秘人的身份吗?”

方休突然说起这个,将所有人的注意转到了卫棋的身份上,见众人若有所思的模样,勾起得意张狂的一抹笑意,在温和肃然的面容上显得愈发阴冷。

卫棋擡起手,修长的指尖触在墨黑的纱帘上,微微撩起一个小角,挑逗性地往后撩拨,轻笑了几声,像是对这个提议的不屑。

但笑音若蝶蘸清水,春华拂槛,平平中能听出一丝儒雅温润。

方休的神色有些许微变,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般,瞳中闪烁着一丝惊色,他强压着心中浓烈的不安,艰涩道:“卫棋便是……”

话音未落,卫棋擡手将玄色纱笠一把揭开。

黑纱拂去之下,是一张风采高雅,楚楚不凡的少年翩翩模样,目若郎星迥迥有光。

众人瞠目观望。

出人意料的是,此人正是三界审判无故缺席的程渡。

神坛上除去孟帷和许遇面色淡然之外,祝绾同其他人一般面露惊色,怔怔地望向了孟帷。

柏怀瑾微蹙着眉,似是在思索这些事的关联。

无人注意到,孟帷的墨瞳骤然泛起一圈若隐若现的血色,衣袖下的手紧紧成拳,而许遇则是远远观之。

不等方休从茫然无措中醒过神来,不渡悠闲道:“怎么?众位观礼的使者像是对本尊的身份,有些不敢置信?”

余岁的目光沉重,双手负于身后攥紧了拳,整个人都有些微颤。

身前的何干慕更是没从不渡便是鹤尊卫棋的事实中回过神来,再次牵动了旧伤咳嗽了起来。

不渡意味深长地看向余岁,半躬身子,浅浅地行礼道:“臣蒙骗君上多年,在此便算是给过歉礼了,君上素来宽容待人,想必也是会原谅臣的吧?”

这番礼敷衍又矫揉造作,任凭谁来都会当作是挑衅和不屑。

但孟帷却从中真实地感觉到,不渡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护着最为珍视的人。

逼自己走向一条绝路,只为了保全余岁的一道仙元。

孟帷说不明这样的情绪,说是嫉妒,说是同情,说是庆幸,都不足以妥善描述。

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程渡的医术堪比第一任药宗,自是出神入化。

玉生云鬼,子母和傀儡蛊虫由他炼制豢养而出,这本就是事实,足以让人信服。

有鹤族的人难以置信道:“大长老,那真正的卫棋呢?”

程渡连一缕眼神都没匀过去,满不在乎道:“他早就惨死在本尊的手中,如今化作了厉鬼,你们若是实在想念,不如本座召他出来同你们叙叙旧?”

方休有些无力。

原来这三界审判从一开始,到各种的证词铺垫,都是在将余岁和卫棋两者之间隔开浩渺星河。

他到底是自大成狂,竟将余岁的所作所为当作是自以为是,作茧自缚。

原来余岁从鹤尊卫棋横空出世时,便将这一切都盘算妥当了。

怪不得许遇能够毫无顾忌,怪不得余岁对他自己的身份直认不讳,怪不得他苦修多年也突破不了羽升化境。

怪不得……怪不得曲觅会对他也作了戏。

可是凭什么?

程渡竟能为余岁做到这种地步。

许遇淡然开口道:“方休,别再徒劳,勿要将自己的末路走得这般难堪。”

方休凝了许遇半晌,才启唇低声道:“本座,如今已然入了羽升阶,即将飞升神界,无论是不是走了斜路,这都是机缘。”

他像是在安慰自己,垂着头自顾自地说话,少了许多老成稳重。

不渡再次轻笑,笑声藏着诸多残忍,似幻的美梦在他的笑声中被撕破成了露骨寒锋的现实。

一弦断在了方休的耳畔,轰然作响。

“方休,本尊笑你痴人做梦,笑你还看不透。”

“道界飞升九重天的道师也不算少数,为何你明明天赋异禀,却迟迟突破不了这羽升心境?”

“当年的道祖也算是道界修为的巅峰人物,放眼望去五十万年,可有一人同他一般出类拔萃,心境超然?”

“可就算是这样的人物都没能跳脱三界,至死之时,也只余一道执念残魂守着方壶山的冼月池,护着那丹书铁券,这些你可在心中想过是何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