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证
指证
后面的两人默不作声。
谢蓝田将军开口道:“当年我们兄妹相依为命,不忍同彼此相争道尊之位,也更是因为弟子心系谢府的未来,故此方休掌门准许我们兄妹二人返回人界,碰巧遇上孟雾将军领兵征伐逆臣贼子,弟子立了大功,借由陛下的举荐,先皇便钦点了弟子为归德将军,谢家从此跻身官宦贵流之列。”
“兄长所言属实。”
安成王妃谢玉烟颔首点头,声音温煦若春风拂柳,带着一贯的大家闺秀风范。
这句“兄长”一出言,人界满朝文武都面露了茫然。
谁人不知安成王妃一嫁入安成王府后便同谢家斩断了关系,多年来谢家与安成王府虽为姻亲,却始终形同陌路。
别说是一句“兄长”,就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关系恶劣至此。
祝烬却偏头看了过来,了然地一笑而过,在一干如梦方醒的朝臣中显得格外镇定。
帝王的考量向来便是跳脱朝局,何况祝烬本就是个多疑而又极致精明的人,在猜出宋思了身份的时候,将这些细枝末节早已一并想通了。
尚宇则对谢家和安成王府的暗中动态要比祝烬了解地细致。
所有的皇室子弟都有可能夺取祝烬的帝王之位,敏德王祝泷就是最好的例子。
故此哪怕安成王祝砚再过低调内敛,再过谨小慎微,也在尚宇则太师的防备下寸步难行。
而今听到此言,尚宇则已是心如止水。
祝烬恪守着历朝历代新君务必善待皇室子弟的祖制,对安成王祝砚,御宣王祝珹,乃至敏德王祝泷都格外宽厚。
若换作了尚宇则,当初定不会让安成王府和谢家结为亲家。
祝烬淡道:“谢将军勇武,但朕请奏父皇封你为归德将军,却是承了方休掌门的意,他同朕说,务必要让你们二人留在人界。”
“朕料想谢氏兄妹最为在意的,不过就是家族兴衰,朕便许了你们谢家尊荣,甚至暗中默许隐瞒了皇兄前去战场,才有了这段天作之合的姻缘。”
“你们两家承了朕的情,却诓骗了朕这么多年,朕每每想起,都觉得心寒。”
尚宇则终于有勇气看了祝烬一眼,满眼皆是惊咤。
谢氏兄妹望向对方,落寞和哀伤在眼中流转,对祝烬的这番言论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休默然不语。
此时孟帷,祝绾连同柏怀瑾从不同的方向走上石阶,互相见礼后分割在两侧。
祝绾先开口道:“如大家所见到的那样,另外两位继任候选人便是先太医院院判张自真大人,以及诸位都曾见过的陛下近旁随身的暗卫祁颂大人,两位大人的情况较为特殊,张大人对过往的记忆紊乱,更有甚者,祁大人缺少了一部分感知能力,综上,皆拜方休掌门所赐。”
曲觅接话道:“修行医缺之术的道师都应览阅过《三界药蛊》,里面记载了诸多禁术,但仅仅也只是简略描述了一番,其中便包括离魂蛊虫。”
“离魂散便是离魂蛊虫虫蛹研磨之后的粉末,而被种下离魂蛊虫的活人轻则神智错乱,重则丧失感知,刚才的一幕大家都看在眼里,张自真和祁颂的境况人界也熟知,如何评判大家心中也有了决断,本座便不再多言了。”
尚宇则意识到祁颂和张自真同方休脱不了关系,听了这番话后才堪堪明白为何祁颂会突然出现在祝烬身边,又为何祝烬对祁颂的信任超然所有人。
原来是祁颂的体内被方休下了禁制。
孟帷对着张自真温和道:“张大人,请将当年的事情说出来吧。”
张自真深吸了一口气,对上祝烬不含任何威胁的眼神,缓缓说出了尘封已久的心事。
“自张某被陛下点入宫后,凭着医术一路坐到了太医院院判的位置,因着张某对陛下的忠诚,得到了陛下的信任。”
“张某一生以医德自省,问心无愧,唯一觉得亏心的,便是在十几年前隐瞒了陛下的真实病情,做了假的病例。”
“当年,陛下并不是因着风寒入体,而是……服用了寒食散。”
张自真深叹出一口气,似乎心中的重石落地。
然众位朝臣乃至后面的百姓面露惊色,纷纷望向了祝烬苍白如纸的面容。
人皇却不以为然,镇定道:“不错,张大人所言不虚,朕的确是服用了寒食散,若是诸位不信,可凭修行医缺之术的道师来诊脉,便知真假。”
张自真继续道:“陛下真龙之身亏损,人界镇邪之力弱化,导致了妖族肆意侵略尘世。”
“那时张某花了半月的时间才勉强制住了寒食散的寒性。不过几年之后,宫中传出张某辞官归隐的消息,在那之后张某便不见了踪影,而真实的境况便是张某被陛下送入了柏府,圈禁在府中不得出入。”
柏怀瑾君子翩翩,立于谛心神坛上宛若天人超然于世俗,似是俗世的纷争杂乱从来不入他的眼底,眸子清明,若春水涤过。
云中白鹤浅笑道:“臣本无心于朝政,只愿守着太傅传授的本心,顺遂安然地度过此生,奈何陛下以张大人将臣与陛下自己捆在一起,臣虽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却也是忧心家族的,臣做这谏议大夫多年,从无徇私,从无失性,字字句句皆为百姓考量。”
“怀瑾也算勉强对得起太傅的一番教诲了。”
祝烬的眼睫微颤,“太傅一生只收了两名弟子,朕不如怀瑾,是朕让太傅失望了。”
柏怀瑾白衣翩然,眼中的哀色几近能溢出,衬得这袭白衫都染上了些许风凉冷意。
他默了半晌才启唇道:“陛下永远都不明白,您才是太傅最得意的弟子。”
“陛下的字,是太傅一手教导。”
“太傅被尊为‘千古帝师’,身死后被冠以的称号也是与陛下有关,不是因着什么地位尊崇,什么附庸风雅,什么沽名钓誉。”
“他从始至终,都是偏爱您的。”
“终是太傅罢笔执了剑,君竹长恨浮生断,您挥墨乱斩千里河山时,可曾念过太傅拂云二字有几遍?”
祝烬似是被人当胸一击,心口处溢出酸楚。
他祝烬疯了千百遍,杀过的人不计其数,手段凌厉残忍皆有。
他甚至吝啬给先皇一眼,但若是真要说什么人是他在乎的,一个是少年时便深藏在心底悸动不已的尚宇则,另一个便是这授业恩师拂云先生。
太傅授他以帝王之道,这是他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与先皇无关。
太傅为人孤傲,便是连先皇开口都不能求得他指引两句,但祝烬却被太傅另眼相待。
哪怕有尚宇则打掩护,但太傅却一清二楚,他的性子在即位后,逐渐狂悖了起来。
太傅屡屡规劝无果,在他强征赋税的圣旨颁布后,太傅终于拔剑自刎在殿前,高呼“识人不清,错认明君”。
祝烬并不恼怒,只是将他的尸身妥善地入了棺,却供在宫中的寺庙中,奉为朝臣高拜的“千古帝师”。
柏怀瑾几乎磕晕在殿前,都没能带回太傅的棺木入土。
他作为一个帝王,被臣子如此责骂,却并不震怒。
他给他的授业恩师无上的尊荣,冠以“千古帝师”的名号,用尽一生的赞美为太傅亲手题了词,在天都城广为流传诵读。
每个百姓都知道这位太傅的英名,却最终因着被奸人所害,误食了离魂散而患了失心疯,拔剑自刎在了殿前。
柏怀瑾的气息不稳,清逸隽秀的面容上隐着愠怒。
“您以张大人要挟臣,要臣入朝为官,一则便于立下您抚慰同门师弟,宽厚太傅的名声,二则您想要臣为您卖命,因着臣一诺千金,若是应允了您入朝,便不会出尔反尔,有臣替您在朝中周旋,无论是哪一路的消息,都能传到您的耳中,您便可制衡朝野,高枕无忧。”
孟帷见柏怀瑾的神色不对,连忙接话道:“如果在下没记错,太傅的棺木入土后不久,怀瑾便入朝为官了,其中此事是有怀瑾全权处理的。陛下是将太傅当作了筹码,一并用来逼迫怀瑾了?”
祝烬垂眸,不忍看尚宇则略显悲怆的眼神,沉重地点头。
卫棋颇为有兴致地观着戏,因着两界的至尊被牵连出来的事情太多,导致三界芸芸众生都忘却了今日审判的是阵眼中被光牢束缚住的鹤尊卫棋。
还是轮到自己的事了。
孟帷忽地觉得好累,他甚至不愿再见到祝烬那张异常昳丽明艳的面容。
到了这个境地,所有该问的都有了答案,可是要让方休伏法,就必须再将自己心里最深最重的伤口再度扯破,露出鲜血淋漓的软肉,展现给所有人看。
然后交由世人去议论,去评判,去论断过错。
那是整个将军府。
在孟帷满怀希望地离开了一个时辰而已,便倾覆不成模样了。
“祝烬。”
孟帷没有尊称一声陛下,全然不顾了君臣尊卑,心口撕裂般地疼。
他不禁想到余岁,一遍一遍地被自己质疑时,心中是何痛楚?
未能忍住,实在没能忍住向余岁看了过去。
仙尊凉薄地看着这场戏,皎月晕华,眼如秋波浸润云霞,云绡罗衣却无痕。
孟帷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祝烬,你为何要对我父亲下手?”
“因为孟雾将军犯了忌讳,朕生了妒忌之心。”
祝烬言辞难得恳切,却听不出任何歉意,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当年定国大将军四处征战,德高望重,偏又生了一副菩萨心肠,百姓对他的仰慕甚至于超出了朕,他手掌兵符,将士们对孟雾将军无有不钦佩的,这人界的军队怕是都改姓了‘孟’,这样的事态变化,让朕如何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