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罪
诏罪
孟帷察觉到尚宇则袖间的手紧紧成拳,似在强迫自己压抑着情绪,而太师的面上也稍有些微动。
卫棋侧首向着祝烬,颇有涵养地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祝烬龙袍一展,漫不经心地对着内官说道:“将朕的罪己诏呈上来。”
长袖抚平,明黄尊贵。
他一言一朱墨,向芸芸众生诏罪。
内官颤巍巍地走了过去,安成王祝砚半躬着身子,满朝的文武百官伏地跪拜。
“臣等恭请陛下三思……”
此起彼伏,长久不息。
祝烬回首瞧见这境况,倏尔弯了眉眼,掬起一捧明艳张扬的笑意,恰似当年少年皇帝般肆意芳华,像极了那簇凌寒独自盛开,傲视霜雪的红莲。
祝烬笑道:“念。”
内官双手颤抖地展开那道圣旨,险些掉落在地,满眼都是朱红的笔墨,上面是人皇祝烬笔势壮阔起伏的罪己状书。
他是个老道的宫人,宣过的圣旨数不胜数,可他站在此处,竟觉得自己是真的苍老了,连这诏旨都拿不稳,眼睛也模糊了起来。
祝烬见状,意欲将圣旨接过来,修长的指尖还未触碰到旨书,一道黑影便抢过了内官手中的诏旨把在手里。
祝烬低头看着那只熟悉的为他誊抄过多少书卷的手,忽地也觉得眼前湿润了起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装起淡然。
“舅舅,李内官力不从心,那便由您代劳了。”
祝烬往后退了一步,弯了身子,恭顺地对尚宇则行了礼。
尚宇则从神坛下匆匆迈上石阶时,整个人都是不清醒的。
如今这道罪己诏就在手中,不过是一道轻如鸿毛的诏书,在他掌心中握着,宛若泰山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望向祝烬身后的人界百姓,在神坛远处窃窃私语,说着些肮脏愚昧的传言。
那些目光直直地削在他冰霜般的面容上,像是最锐利的刀锋,割着他的皮肉,鲜血淋漓下,涌出的血都是透着腐败的。
祝烬就那么凝望着自己,许是知道自己已是濒死之际,眼中的爱意如同这谛心神坛上的层叠雷云席卷长空,不加任何掩饰。
好似一干涸的枯井,苦求不来一场甘雨,心碎连成一片。
尚宇则强装着镇定,双手展开那道诏书,声音低哑,絮絮念出了不成音调的旨文。
“朕即位十年有余,所为狂悖,使百姓愁苦,民不聊生,大过有三。其一,大动兵刃,行事残暴,离钟城一战私用火药,胁迫太师顶罪。”
“其二,强征赋税,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民间生活苦不堪言。”
“其三,不闻忠谏,残害皇室,昔定国大将军孟雾忠肝义胆,一片丹心,朕借由鹤尊屠城之乱伙同方壶山掌门方休将其杀害。”
“中有大过,昔年妖乱,乃朕同掌门方休联手所致,朕深感重罪不可恕,万死难辞其咎,惟省前非,禅位诏书已下,三界审判后,自愿伏诛,望诸君共证。”
尚宇则的声音愈渐颤抖,一字一顿下来,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但众人的神情已然从惊愕转变成愤恨,目光凌厉地穿透祝烬和方休,只待方休张口解释。
祝烬知晓方休绝不会轻易对以往做的事情点头,走向前将尚宇则腰间的短笛摘取下来,放置在掌中细细摩挲,勾着笑望着方休。
许遇自然看到了那管短笛,从前那是方休随身携带之物,自从继任掌门得到拂尘之后,便将短笛取了下来搁置,因此有些道师并未见过也属正常。
可若是那些资历稍长的道师,便一定会对这管短笛有些许印象。
方休还算沉得住气,“陛下既然说什么就是什么,还要这证据作何用处?您手上那管短笛是本座所赠,可本意也为的是两界和睦相安,陛下若是如此编排本座,岂非是伤了和气?”
“好得很。”
祝烬微眯着眼睛,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那不知多年前那场妖祸,大家可还记得起源于何处?”
许遇淡然接话道:“是道界的方壶山。”
祝烬继续道:“那不知史料记载中,一百年前方壶山妖界大门的封印被破,可也是实情?”
许遇再次接话道:“记载属实。”
祝烬挑起一边眉,意有所指道:“那次妖界之门封印出现缝隙后,阡白长老柳竹衣殒身殉道,而在其后曲觅医仙同先掌门药宗彻底决裂,道尊之位便落到了方休掌门手中,各位从中稍加联想一下,或许可以察觉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紫衣医仙默不作声地往前,许遇下意识地勾住他的手。
曲觅微愣后转而笑了笑,反手将许遇的手握住,五指滑入相扣。
除了道界的人之外,其余的人见到此情状都有些讶异。
惊讶于两人之间的关系,但远远观之,这一对容貌绝世的爱侣又偏称得上一句绝配。
曲觅那揽尽春水桃花,可堪称胜过世间风月的双眸深沉,望着方休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道:“师兄,你的嘴里可有过半句真言?”
方休有片刻的失神,微愣道:“师弟,你……”
医仙再叹一口气,“当年我不知你如何破开了妖界之门封印,我不怪你挑唆我同父尊的关系,也不怨你借此坐上道尊的宝座,可我师尊险些殒命其中,那场妖祸又夺走了多少人界百姓的性命,犯下这样关乎数万生灵的罪行,这么多年你心里都没有丝毫愧意吗?”
方休被曲觅当场质问,脑袋属实有些发懵,一时之间眼前此人明显的失望竟比说出的话更令他惶恐,他勉强镇定道,“曲觅,不是……”
“你不必再多说,把柳竹衣给本座带上来。”
曲觅音若霜寒,眸比雪深,身后的姜梨带着许久不见的柳竹衣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众人一片惊愕,尤其是道界的人。
这是众位道师在柳竹衣回归方壶山后第二次见到这位阡白长老,药宗的至交好友,竟不知为何医仙对这位师尊如此不恭敬。
柳竹衣见到方休时有些畏惧,不过在曲觅的威势下还是被姜梨带上了神坛上。
许遇被握住的手不自觉收拢,曲觅回头对他温柔一笑,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摩挲,似是在尽力地安抚他。
许遇的心还是拧成了一团,酸楚从中不断溢出,滴落在血脉中周转开来。
曲觅的视线从许遇身上移开,但手中的力度却丝毫未减,他漠然地对着这位名义上的师尊说道:“你是自己说,还是本座替你开口?”
祝绾都被曲觅眼中的冷淡惊了一跳。
神坛上的那个紫衣医仙出言淡薄,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哪里像是平日里玩弄风月,轻佻又不正经的医仙长老?
此刻她与孟帷才切实体会到,这医仙果真不是凭着身份尊贵,相貌绝佳坐上的至尊之位。
曲觅本身便就是绝对的实力化身,绝不仅仅是医术上乘可以言喻。
柳竹衣身子微滞,垂眸道:“我并不是阡白长老柳竹衣,而是……方休掌门治炼出来的傀儡。”
众人再度陷入惊愕,曲觅却淡声道:“继续。”
柳竹衣的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傀儡蛊虫,以操纵者的记忆为引,可幻化出各种样貌的实形,身体宛若常人,且赋有记忆后常常与原身看不出差异,所以才能蒙蔽许多人的心智,而方休掌门塑造我时,便将他对柳竹衣的记忆注入我体内,才得以使我幻化出这副身躯。”
“曲觅长老医术化境,看出了我的本相后,将我禁足在梨林严加看管,实则是为了防止方休掌门来寻我发现破绽后将我铲除。”
说罢柳竹衣的身形逐渐瘫软,一副皮囊掉落在地,化作无形后一只小小的蛊虫在神坛上蠕动。
模样很是可怜,却令人心生厌恶。
傀儡蛊虫也算是禁术之一,按照曲觅医仙的话来说,就是不入流的下作术法。
在场所有修行医缺之术的道师都拧紧了眉头,偏过头去不看这难堪的景象。
方休眼神微茫,但嘴上仍是不松口,“本座从极远之地寻到他时,他便就是那副模样,本座虽是随着药宗修行过一段时日的医缺之术,不过众位道师都知道本座的天命是殷文符修,本座一时被这禁术蛊虫蒙骗了也是情有可原,为何仅凭一番莫须有的想象,凭着这只虫子的片面之词,便给本座扣上了罪名?”
“那不知掌门还是否记得,我们弟子四人?”
说话的是温厚恭顺的张自真,从石阶上来了四个人。
分别是谢氏兄妹,张自真以及祁颂。
许遇和曲觅的眼中都透着一股惊讶,连同姜梨和神坛下端站着的莫君一并失神。
安成王妃谢玉烟同辅国大将军谢蓝田端正地站在曲觅和许遇面前,张自真和祁颂在其后,四人躬身拜礼道:“弟子拜见师尊。”
祁颂记忆全无,对自己的身份也存有疑虑,但张自真对他的悉心照顾令他信服了张自真所说的话。
他心中只要存有忤逆祝烬的念头时,便会头疼欲裂,痛不欲生。
但今日在他说出这一番话后,竟意外地没有出现头疼的症状。
他不禁偏头瞧向祝烬,人皇深深地望着半步之远的尚宇则太师,略微分出了一缕目光在祁颂身上掠过,却并未有阻拦或是不满的意味。
也就是说,祝烬默许了祁颂这般作为。
许遇擡手道:“你们四人曾都是我道界方壶山的弟子,曾经还是继任候选人,今日聚在此处,可是有何苦衷要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