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状
述状
掌门方休一脸肃然地走向前,仙尊余岁衣袂翻飞,人皇祝烬步履稍显缓慢,三位审判者归站其位。
鹤尊卫棋从天而降,此次身后并无阴森的鬼众,也无骇人的妖臣,孑然一身,隔着玄色纱笠都能感知到周身睥睨尘世的气魄。
方休微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此人,又将目光移向了余岁。
九重天上下界之人不是善若,而是一名红艳窈窕的女子,凌驾于天幕之上,外周逸散着灼灼的火焰,擡手掌中汇聚一团星火,朝着谛心神坛正中的阵眼挥去。
神坛的边沿疾速点燃了红光,围成一个圈不断向中部蔓延,顷刻间卫棋的落地处一道光牢拔地而起,将他拘禁在其中无法自在活动。
红衣女子长裳触地,站于谛心神坛的边沿,眼中是一片漠然。
“司火神官华焰,遣使三界审判,谛心神坛召开,共审鹤尊卫棋,即刻陈述罪状。”
仙尊余岁先行开口道:“罪状一,偷窃第三重天鹤族世掌之物妖冥令,扰乱三界安宁,当判乱世之罪。”
华焰淡漠道:“卫棋,你可认?”
卫棋轻笑:“认。”
人皇祝烬紧接着陈述道:“罪责二,以仙人之体祸乱人界,屠杀无辜百姓数万以记,另用妖冥镇锁怨魂使其脱离轮回,终化作厉鬼为他所用。”
华焰道:“你可认?”
“认。”
三界众生一片喧嚣,纷纷议论着。
掌门方休启唇道:“罪状三,私自修行禁术,豢养玉生云鬼,引起三界动荡,意图残害我道界方壶山医仙长老。”
玉生云鬼。
那可是传说级的飘渺凶蛊。
此言一出,不光是道界众人,连同其余的众生都听得惊心动魄,像是一块巨石坠落,骤时便激荡起澎湃的浪花。
“卫棋,你可认?”
卫棋纱笠下的薄唇勾起,幽幽的声音从中传出,似是鬼魅般森冷。
“本尊,不认。”
许遇在旁侧凝着,方休这先发制人的路数说起来有些兵行险招,但鹤族卫棋的名声昭著,由德高望重的方壶山掌门说出口,多少很是有些值得相信。
接下来卫棋所说若有半分差错,这个罪名恐怕就要摘不掉了。
孟帷偏头看向曲觅,医仙紫衣明艳,款款迈步向前,走至方休的身旁,神色似是有些惊讶,“师兄,你说得可是真的?怎么我竟半分都不知情。”
许遇也一并走了过去,方休同他对望一眼。
许遇便安慰曲觅道:“此事我未曾同你说过,也是怕徒增烦恼。”
卫棋玩味道:“方壶山医仙长老都诊治不出的蛊虫,方休掌门是如何知晓的?难不成是你与本尊同谋,意图残害同门师弟?”
“放肆。”
方休未曾想到卫棋言出惊人,根本不按常规出牌,却依然神色自若道:“本座的所作所为在场的道师都看在眼里,本座为何要戕害师弟?”
曲觅的眸光清明,“是啊,师兄为何要害我呢?”
卫棋笑道:“自然是医仙您有继承道尊的大好前程威胁到方休掌门了啊。”
方休仍是心平气和:“本座可当着华焰神官的面立下重誓,若是本座有半分残害曲觅师弟的心思,便以身殉道,不得善终。”
这重誓一经说出,与神官便缔结了神约,其心可昭示天地,绝不可能有假。
故此三界众人的疑心被他轻描淡写一句话便挡了回去。
祝烬沉默了半晌,忽地开口道:“若并不是因为这个缘由,也说不定是有别的缘故呢?若如鹤尊所言,方休掌门一直待在医仙身边,下手容易得多,又有着天大的好处,但凭方休掌门一人所言,恐怕不足以令人信服吧。”
方休反问道:“本座只说鹤尊卫棋有意谋害曲觅,并未言明他的身上是否真的种有玉生云鬼,你们二人也未经查验,言语间俨然是一派知情的模样,若说鹤尊与此事无关,又有谁会信呢?”
被方休反将一军,祝烬也不恼怒,冷淡地瞧着他作茧自缚,随即又将目光移往了尚宇则身上。
“本尊不是说过,与您是同谋吗?”
卫棋的声音从纱笠下传出,辨不清情绪,带着一贯的低笑声。
“不然您是如何得知医仙长老身上有可能被本尊种下了玉生云鬼的消息呢?难不成本尊意图下手时好巧不巧地被方休掌门撞见了?”
方休正欲开口,卫棋一指隔着黑纱覆在唇上,做出了噤声的动作。
鹤尊看似被困在谛心神坛中,但实际上这场审判的先机已不自觉地被他掌握在手中。
“说起来,在场的各位,有不少是方休掌门的老朋友,仙尊,您说是吗?”
卫棋一句话将所有的视线引向了一旁始终沉默不语的仙尊身上。
孟帷倏地捏紧了拳头,预知到接下来说的话便是当年余岁最不愿提起的往事。
“阿岁……”
耳边是极尽温柔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心声。
披着一身星月霜华的仙尊擡眸凝着卫棋,一双杏眼里冼尽铅华,蓄着陈世的深邃。
他漫不经心地应声:“算是吧,是有那么一段不太值得回忆的过往。”
“是不值得回忆。”
卫棋继续道:“你当年怎么以罪仙之子的身份坐上这个位置的,你心知肚明,不用本座来亲自挑明吧?”
余岁音若玉碎,声落繁花,“当年本君同方休掌门做了些交易,由他辅佐本君顺承仙尊之位,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肮脏事情,你说这些做甚?”
“那不知先君上何干钦的胞弟,何干慕大长老现在何处?”
卫棋步步紧逼,此话一出方休的脸色倒是终于变了一瞬。
余岁稍挑眉峰,长袖潇洒一挥,身心遭遇双重碾碎的何干慕便被仙侍好生搀扶了上来,甚至贴心地搬来了软榻,让他舒服地倚坐着。
何干慕的境况看上去太糟了。
祝绾仅看了一眼,低声对孟帷说道:“这鹤族昔日的大长老瞧起来仅余一副躯壳,余岁定是以药水将他的性命吊着才至今日,不然依我看来,他早就撒手人寰,魂归九泉了。”
余岁轻声细语道:“小伯,自受了天雷后,您身子就藏了隐疾,有什么话非是要勉强自己来此地说的?”
这般恭顺敬重,实在是令人看而生怜,宛若将这唯一的亲人看得比眼珠子还要紧。
何干慕无力地瘫软在软榻上,唇瓣都在微微发颤:“方休,本君要下地狱,你同本君一道,轮回道上也好做个伴儿啊……”
“一派胡言。”
方休轻摇着头,拂尘在手中安然地垂着,“本座瞧昔日的鹤族大长老神智都尚未清明,说的话也是胡诌一通。”
说罢又看着余岁,似是有些不忍,“本座记得大长老以前是何等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也不像是有何隐疾之人,怎么在君上的照顾下,竟然生起了这样大的病?”
余岁但笑不语,倒是何干慕冷笑一声道:“方休,你以为你今天能平安地走出这谛心神坛吗?”
“本座何罪之有?”
方休一派正义凛然,犹如他执掌道界多年来争得的名声一般。
“今日三界众生齐聚在此,为的是诛杀卫棋,他一个罪人妖言惑众,还引得你们对本座起了疑心,真是令本座寒心啊。”
不到万不得已,方休是不会戳破卫棋真实身份的,因为他与余岁之前的牵扯太多,一旦捅破,就不仅仅是“扶持何再山即位”这么简单的小事。
而且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他才说过玉生云鬼是卫棋所制,要是转眼就被余岁反口咬死玉生云鬼是他交予方休的,岂不是各说各话,自相矛盾?
余岁为了能够让他伏法,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甚至不惜搭上自己。
而方休这番作为也算是先发制人,可若是处理不当,就是作茧自缚了。
何干慕猛地咳嗽了起来,在身体剧烈颤动下喉头涌出一口血。
余岁挽手从广袖中滑出的掌心幻化出一个药瓶,恭顺地弯下身,从中倒出了一枚小药丸,递在了他的唇边。
而何干慕也并无任何排斥地吃下,端的是一派和气融融。
何干慕在服下药丸以后缓和了不少,似笑非笑地盯着方休。
“方掌门是在紧张些什么?你是不是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差错出在哪里?没想到我这侄子竟然对我如此大方吧?”
方休不语,何干慕则大笑起来。
“刚才君上喂给本君的药,方掌门看见了是不是觉得格外吃惊?”
何干慕笑得有些疲累,恹恹地倚靠在软榻上。
“是啊,那药丸里有一息玉泽月清草,能勉强压制住一半的玉生云鬼对本君的操纵,所以本君才能来到此处,将方掌门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啊。”
饶是许遇的眼中都透着诧异。
方休竟将玉生云鬼一分为二,分别种入了曲觅和何干慕的体内,暴露了意图牵制住两个人的昭昭野心。
所幸何干慕的体内只有一半的蛊虫效用,用第三重天几代仙尊娇养的玉泽月清草才能够召回仙识,不然如今的何干慕应只是一副傀儡了。
照常理来说,谛心神坛上出现混局时理应有神官作为调和,但华焰静站于神坛边沿,视线一落不落地盯着柏怀瑾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等方休张口,祝烬深深地望着尚宇则,将所有的视线倾注在太师有些倦容却仍然遮挡不住英气的脸庞上,苍白的薄唇稍启,语气不近人情得很。
“说起来,朕也算是方休掌门的老朋友了。”
祝烬此时才恋恋不舍地将视线转过来,一脸淡漠地盯着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