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
贵客
一阵疾风席卷而来,黑雾笼罩住了这一片天地。
待他们看清晰时,卫棋端站于眼前,头戴着一个玄色纱笠,身后是已然化作实形的千百鬼魅,森冷地伫立在原地。
石阶两侧的微光一缕接着一缕微微闪烁开来,那是道师召出的兵武道器,每一个人都暗自攒着术力,摆足了蓄势待发的姿态。
卫棋上次大张旗鼓地前来方壶山,也是这样大的排场。
血洗了大半个方壶山,天上的祥云都被染上了腥气,只不过此次少了万千妖兵。
方休未变神色,冷声道:“原想着鹤尊一贯喜清雅,许是不爱凑热闹,此事是本座的疏忽,还请鹤尊看在水神善若和九重天的面子上,不要坏了这仪式。”
方休心里暗骂着卫棋来得好不凑巧,偏偏就在这紧要关头来耍威风。
他不知道余岁在打些什么鬼主意,此时此刻方休只期盼着善若能够阻拦住这个疯子。
但方休偏过头去看,善若微蹙着眉,眉宇间凝着愁色,掌心中水碧的光明灭,却始终没有向卫棋击去。
卫棋冷哼一声,纱笠下的目光尽数在孟帷身上周旋。
虽说黑纱罩住了视线,但孟帷仍然无比清晰地察觉到卫棋搁置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忍不住地勾起嘴角。
怕是这位鹤尊连刚才是谁在说话都没太在意。
曲觅显然也是认知到了这一点,回过头来侧目看着许遇。
剑仙召出了长诀在手,却只是松松地握在手中,并没有一剑破竹的起势。
紫衣美人似笑非笑,“鹤尊大驾光临方壶山,时机有些凑巧,不妨先观礼,然后我们再叙叙旧情,共同商议要紧事如何?”
卫棋堪堪将视线从孟帷身上收回,瞥向曲觅,再望着旁侧的方休。
千百鬼魅伏拜在其后,怨气滋生弥漫,透出一股森冷阴凉的气息。
“自然是很巧。”
卫棋稍顿了顿,隐在纱笠下的眼眸玩味,语气也轻佻了起来。
“本尊正是来阻拦这场大典的,又为何要让你们如愿结礼呢?”
方休冷哼一声,“众位道师齐聚方壶山,善若上神也在此处,鹤尊还是想想自己有没有逆天行道的本事再说这狂悖之言吧。”
卫棋终于将目光移到了善若身上。
善若始终滞在原地,甚至连话都不曾说过半句,没人知道如今他心中的思绪已经万千,早已不在这方壶山无端的争论上。
鹤尊的手中银光乍现,幻化出一把匕首,缘君被他握在手中把玩。
“本尊有没有这个本事,试过不就知道了。”
方休偏头看着善若,似是在提醒道:“善若上神……”
水神似是才回过神来,却依旧看着嚣张至极的鹤尊卫棋,刚想说些什么,耳边却听见一个极具威严的声音吩咐道:“三界之事,九重天不便插手。”
善若的眉宇间簇着疑虑,却还是顺应了吩咐淡然地说道:“本君不便插手三界之内的事务,掌门还是自行处理得好。”
鹤尊卫棋当年的事迹恍若一阵丧钟响,奏在三界中人的耳边不住地盘旋。
此人的身影经过之处,血流成河都是小场面。
更让人闻风丧胆的,便是那广阔荒芜的土地上骤然聚起的法阵。
符文缓缓从脚底由浅转为鲜明时,那些道师的骨血都承受着火熔之痛楚,顷刻便化作一滩血水,而魂魄则被卫棋以妖冥镇锁住,不许通往往生之路,只能化作怨魂厉鬼,时时听从卫棋的诏令。
如今连善若上神对此事都置之不理,再一瞥剑仙许遇也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都不愿同卫棋这个疯子抵死缠斗,更何况此事于众位道师自己又没什么损失,连方壶山的剑仙和继任者都不打算同鹤尊起冲突,自己又干嘛要做这沽名钓誉,万死不辞之态?
方休深谙这些道师的内心所想。
道界只有他一人无比企盼着这个大典尽快结束,可卫棋此人又没有什么脸面可言,无赖地痞的模样,偏要拖着他。
卫棋尚且做到了这个地步上,既然撕破了脸面,不如都挑明了来说。
“卫棋,你的目的不过是让本座去做审判者,何必说得这样隐晦呢?”
方休表面仍是云淡风轻,却暗自咬碎了牙。
“是啊。”
卫棋毫不顾忌地承认了,笑了笑,手中的缘君刀锋铮亮。
“话已说开,若是方休掌门也能应允,本尊也不愿同诸位道师大动干戈,既如此,不如邀本尊小住半月如何?”
果然是他一贯的作风,众人都禁不住胆颤。
曲觅此时再度开口,语气已是不善。
“谛心神坛已召开,三界审判在即,你就这么不怕死?”
“这话说得有理,本尊乃将死之身,若你们此时不合本尊心意,那便是自取灭亡。”
云淡风轻一句,恍若鹤尊只是随口寒暄,甚至听不出一丝威胁的意味。
许久不言的剑仙适时地开口道:“鹤尊为何非要让方休掌门去做审判者?”
“没什么,与方休掌门相识良久,本尊只不过舍不得这个老朋友而已。”
卫棋侃侃而谈,似乎这句话他并不甚在意,甚至在纱笠下微挑了眉。
此话一出,不说众位道师,连同善若的神色都微滞。
无数复杂的目光逐渐汇聚在方休身上。
饶是他们再清楚不过卫棋疯话连篇,饶是他们再明晰方休在位时的恪尽职守,殚精竭虑,却仍是止不住地偏头审视。
纱笠下的卫棋眉稍越发高挑,他轻“啧”一声,遗憾方休看不到他的神色。
方休此时才明白,有些信任总是在一句话之间土崩瓦解,尽管说出此话的人再罪大恶极,可这些人也会在心中迟疑一刻。
更何况卫棋说得摸棱两可,纵使他知晓卫棋便是那仙尊何再山,纵使无人知道他与卫棋暗中来往了这么多年,而那些人仅凭“相识良久”四个字也决计不会想到这么远的地方。
他孤身一人若再是咬紧了不放松,岂不就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
人心难测,卫棋却是最会玩弄此术的人。
他都能预料到卫棋下句话便是:“三界审判在即,方休掌门如此急着跳脱三界,是想要逃避些什么?”
原本他想着曲觅会稍加阻拦一番,结果曲觅顺口接道:“师兄是行事最为妥帖之人,本座刚即位的确不适合做这天道的审判者,还请师兄替本座领了此事。”
许遇竟也少有地搭腔:“此话说得不错,掌门还是再耐心半月,且等三界审判结束再飞升也不迟。”
沉默良久,方休咬牙道:“罢了,不过就是推迟半月而已,本座应了鹤尊便是。”
卫棋终于听到这句应承,满意地点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众位道师真不打算邀本尊小住一段时日?”
曲觅忍了又忍,“本座言而有信,决不做背信之辈,鹤尊大可放心离去。”
卫棋摆手,身后的一干鬼魅隐去了身形。
他转身前隔着黑纱深深地望了孟帷一眼,与之不一的是,他的语气竟是有些遗憾。
“真是好没礼数,竟然如此招待贵客。”
全然没有余岁的温润,缝隙中透出的目光深沉带着些许寒意。
方休三人对众位道师致歉,遣派弟子将道师们送出方壶山,善若也回九重天复命去了,余下的三人相顾无言。
方休总觉得曲觅和以往有些不同了,却一时想不通是何处起了变化。
可转念一想,曲觅连同当着卫棋所说的话也一贯是瞻仰着他这个师兄的,许是自己多虑了吧。
“你看你们二人,谁来给我一个解释?”
曲觅有些许歉意:“师兄,实在对不住,我还没来得及准备好。”
方休没好气道:“你与孟帷偷梁换柱一事,怎么不早告知于我?”
许遇忍不住地插了句话:“这事他起初也不明,是我同孟帷将他瞒住了。”
方休压制不住怒意道:“许宗师这是何意?曲觅若是想做这个掌门,可谓是顺理成章,您的意思是在说本座会阻拦他继任掌门之位吗?”
许遇不想同他争,软下了语气道:“并非此意,而是我始终担心曲觅对这个掌门之位有所顾忌,所以才出此下策,此事的确是我委屈了他。”
方休有些疑惑:“顾忌?什么顾忌?”
曲觅不等许遇开口,先行启唇道:“许宗师知道我对父尊一直心怀芥蒂,担心我活在他的阴影里,不肯继任道尊之位。”
紫衣美人眼睫挂着晶莹欲落的泪珠,紧抿着红唇,是受尽委屈的模样,惹得方休内心不住软化。
他不由得放缓,“那孟帷又为何不愿意继任这尊位?”
方休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幸好并不是其他什么原因。
许遇看着方休搁置在曲觅肩上的手,有些生硬道:“孟帷志不在此,他如今已然是人界的定国大将军,承袭了父业,人界又动荡不安,他无法割舍对尘世的留恋,也需得肩负起振兴人界的责任,我们又何必为难这孩子呢?”
方休静默了半晌,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曲觅,突然就于心不忍,不愿再苛责这个小师弟。
但对许遇仍是淡漠道:“许宗师,此事你应该提早告知于本座,也不至于本座的师弟继任得如此委屈。”
剑仙垂下头,无言地应着方休的责怪。
曲觅啜濡道:“师兄,你也别怪许遇了,你执掌道界多年,道界一直都是欣荣安宁的景象,这里面你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自是清楚不过,我与你相较简直是云泥之别。”
“别这样看轻你自己。”
方休无声地再叹一口气,“卫棋执意让我去做审判者,定是别有用意,此人行事诡异,也许会对你不利,近日千万要当心。”
待方休走后,曲觅深深地望着他的背影,明眸中是复杂的微光。
许遇也同样如此。
“我同他相处了多年,可我越发看不透他了。”
许遇言简意赅道:“他对你不同。”
紫衣美人笑道:“有玉生云鬼不用,种在我身体里难不成养着玩儿?”
他笑得明艳动人,眸中却水色朦胧,意味不明地说道:“他对我是不同。”
“可不该在伤了我之后,才想着怎么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