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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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遇此人不说谎话,每当遇到这样的境况便以沉默替代。
曲觅却不是来同他观赏夜色风光的,他心中有些郁结要与同许宗师说开。
“仙途漫长,我以前总以为仙人寡淡清雅,不食人间烟火,直到见过仙尊之后我才有所改观。”
“许宗师,你怎么不同那第三重天的仙尊学学?”
曲觅言至于此,对许遇隐瞒此事的不虞已然暴露得彻底。
原来他还道猜不透余岁的心意,对他坏了方壶山名声的事感到不解,如今却是想得剔透,反而更加恼火烦闷。
“若非方休使了些手段,这掌门之位原本便是你的。”
许遇表面上瞧起来是一派心平气和,身子却僵在了原地。
“药宗为道界倾尽一生,唯一有所亏欠的,便是对你的淡薄忽视,你们父子二人冰释前嫌,由你来顺承了尊位,道界才算是步入了正轨。”
“我不喜欢操劳,也没有闲心处理各处的琐碎小事,孟帷的性情更为适合这个尊位,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不是吗?”
曲觅似笑非笑,“不渡那日来寻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我很好奇,你与那仙尊并不相熟,甚至还有些误会,师尊为何如此听从他的命令,甚至不惜将我也算计在其中?”
许遇并不理会他的质问,垂下眼帘道:“你果然是不愿意的。”
“曲觅,你生气了吗?”
许遇有些犹豫地开口,眼睫微颤,扫动在曲觅心尖。
曲觅不自觉地缓和了语气,“我只是想要个解释。”
“为什么余岁可以对孟帷毫无隐瞒,你却始终做不到对我敞开心扉?”
许遇欲言又止,却始终没有说出些什么。
曲觅极尽耐心地等待着。
最终还是许遇丢盔弃甲,看起来有些疲惫。
“我忌惮你身上的玉生云鬼,如果你不知情,便不会有危险,方休就不会伤害你。”
听到此言,曲觅微蹙着眉头,似乎并不认可。
“就算我不知情,方休若有能利用得到我的地方也不会心慈手软,这么好的人质不多加利用岂非可惜了?”
“不。”
许遇眼神复杂地盯着曲觅,摇了摇头。
“其实我并非是全然顺从于他,甚至好几次都惹怒了他,比如那次在庆里郡外竹林截住了他暗杀孟帷,比如这么多年一直暗中阻拦他对孟帷下毒手。”
“在震怒之下,他仍然没有选择利用你身上的蛊虫,我便从中瞧出了端倪。”
曲觅显然有些始料不及,怔怔地说道:“原来那人竟是他……可这也并不能说明他对我有什么特别吧?”
“你问我为何听从余岁的命令。”
许遇适时转移了话头,“当年他父母对我也算是恩重如山。”
“在一场仙界大乱时,我父母殒命在其中,先族长夫妇一直对我怀有愧疚,扶持我做了鹤族长老,又任由着我寄心于剑道游历三界,白白地占据着鹤族长老的仙位而无所作为。”
“但在先族长夫妇连同一干亲众承接神罚时,我却并未现身在谛心神坛。”
“他们其实从来也不欠我什么,我却从来都是一个淡薄的人,不曾陪他们一道殒身,这么多年也不曾护佑他们唯一的血脉,我总是亏欠了他们,也亏欠了余岁。”
“好了好了。”
曲觅伸手将许遇环住,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脊,无奈道:“师尊不要再揪着往事不放了,你最亏欠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师尊怎么不想着补偿?”
“我欠你许多,独独不欠你感情。”
许遇此事倒是算得分明,略有些严肃地推开曲觅,佯装着不虞。
“你将我视作他人的虚影,此事我还未找你算账,待到大典后,再来一并清算。”
许遇还是有些不解:“你是如何察觉到事态变化的?”
“今日去冼月池送返丹书铁券的人,是我。”
随礼的师长虽说可代继任者掌卷,但入冼月池送返丹书的人需得是继任者。
这也不怪曲觅能够察觉出,但方休已经不能再入冼月池,所以他并不知情继任者已被偷梁换柱。
许遇凝着他,默了半晌复又开口道:“你分明是早就知晓了。”
紫衣美人弯了眼角,戏弄了风月,“是,前几日我在虚空之境里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只是有些不确定,直至今日我才笃定。”
“难怪你从不让我插手继任大典,难怪你宁愿违背道界规矩也要我去做这个随礼的人。”
曲觅的桃花眼中闪过一缕危险幽深的微光,声音却越发软和。
“许宗师,师尊,向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他的指尖勾起许遇的下颌,细细地摩挲着,渐渐贴近,热息呼出在许遇唇边,忽地轻啄嘴角,连带着语气都听得出笑意。
“不说的话,我可就要略施小惩了。”
说罢趁着许遇未回过神时,密密麻麻的吻在了唇边,双颊上,眉睫上。
倏尔被许遇一手钳制住,曲觅稍退后半步,无奈地叹息道来日方长。
许遇钳制住曲觅的手,似是有些微微颤抖。
曲觅忽地紧张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许遇的唇堵住了所有言语。
医仙的眼中有些诧异,复杂地低望着许遇眼角滴落下来的泪,舌齿间碾转厮磨,咸湿的泪水顺沿,吮出苦涩的味道。
“对不起,曲觅。”
许遇再也不敢望见那深情的眼眸,留下这一句话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夜风中他的背影淡薄而决绝,曲觅一时之间竟迈不开步。
紫衣久久地伫立在绝峰处,眼中不知是何情绪。
柏府里的竹林中,公子如玉,白衣翩翩。
柏怀瑾吹彻一夜玉笛,悠扬婉转于竹叶中,春色暖了整片紫竹,潇潇笛声唱尽公子心绪。
前几日他听闻安成王入宫接了那道禅位圣旨,却秘而不发。
若非余岁临走时同他说了此事,恐怕他也并不能及时探听到此秘闻。
柏怀瑾对余岁的见识深感佩服。
能够扰乱朝堂的人比比皆是,可能左右人心且算无遗漏的,唯独他一人。
连云中白鹤自己都说不清对余岁此人,到底是忌惮,还是瞻仰。
林中一道黑影出现得有些突兀,周身带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威势,一步步缓缓靠近时,柏怀瑾被对方的气势压制得完全无法动弹。
来人形貌俊逸出尘,浅和地勾着笑,懒懒地审视着他,稍稍欠身,语气是不容人侵犯而又悠远淡然。
“请上神安,风翊大人。”
紫竹林间骤然一阵乱风起,柏怀瑾擡眸时墨瞳泛着浅灰,玉笛脱离手中,坠落在地上碎成了几段。
来人瞬移到他眼前,擡手两指点在柏怀瑾颈间,金光涌入体内。
柏怀瑾的脖颈上渐渐浮现出一道形似白鹤的印记,他无声地念叨了一句“神尊”,下一瞬便软了下去。
来人将柏怀瑾送回房中,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柏府。
诏旨礼,便是由九重天的使者带来神旨。
三界降世以来,道界和第三重天的至尊之位更叠交替,可乾坤神尊却从未现身过。
只有第三重天的仙尊何再山继任时,乾坤神尊遣来一方虚影,也算是亲自来昭示过神旨,给予了余岁至高无上的荣耀。
众人热切的注视下,善若挽手,掌心一道水碧的光跃然。
托起这簇水碧,乍现出的神力直奔苍穹而去,光柱久久接连上下两界,宛若通往九重天的玉阶。
自九重天而来的金光浮现,神旨召下颁布于方壶山。
神旨上附着神界信物,是一块玉珏,被曲觅接掌在手,转瞬间金光隐去,只留下那块触及温润的玉珏。
方休当年即位便是得了手中的拂尘,如今新任的掌门得到的信物是玉珏。
都是九重天上的至宝,其中蕴藏的神力不可估量,众位道师低首再拜。
方休微愣,心想九重天这是判错了人选?
直到瞧清了孟帷眼中晦暗不明的目光时,意识到曲觅和孟帷的无端举动后,才堪堪回过神来。
在这里回味出不寻常的怪异,碍于大典方休只得将恼怒隐在面上。
他有些不解,自己都被孟帷和曲觅混淆了视听,神界的乾坤神尊对掌门的人选却为何如此笃定?
不过也无伤大雅,自己即将登步九重天,任凭谁做这个掌门都无关紧要,方休悬着的心往下松了松。
他不禁想,若是直接让曲觅即位,也算是名正言顺,众方道师也不会置喙。
许遇这番大费周章简直可以算是费力又不讨好。
他和孟帷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还剩最后一礼,名为拜灵。
通往方壶山神祗的石阶共有三千阶,三阶一跪,九阶一拜,一直到石阶尽头,入神祗再行三拜叩首之礼,继任仪式便大功告成。
如今也不必再遮掩,孟帷干脆退至在一侧。
曲觅一袭紫衣迎风而动,两侧都是观礼的贵客。
万众瞩目下的医仙长老风度翩翩,面容妖艳,常为人称道的一双桃花眼里蓄满了平静深邃,抿嘴一笑之间皆是风华。
他静默地站在石阶下,擡眼望着漫漫的长阶,通向着那座庄穆的神祗。
药宗曾领着他来到过此处,这些年他也数次迈步此地。
时至今日,他的内心只留下了无边的平静。
“方壶山这么隆重的继任大典竟也舍不得宴请本尊,无奈之下只能不请自来了。”
“众位道师不会不欢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