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离

魂离

善若芝兰玉树,眉眼含笑如朗月入怀。

眼前的孟帷濯濯如泉中玉,萧萧如风下松,阖目之际,若玉山之将崩。

许遇静默地守在不远处,隐了周身气息,凝着这两人良久良久。

别人都尚且难熬,何况是孟帷那一片死寂的虚空之境。

他自化身进入心境后,整个人便不太好。

在善若看来,不过才一日,此人的额上便不断溢出细汗,看起来像是在经历什么极痛苦的事情。

善若偏头看向身旁的许遇,似乎是在询问。

然而许遇的眼神也是微茫,想来是不知情,善若便只能回过头继续注视着境况。

三日过后,孟帷的面色如纸,原本极为俊美的面容染上一层病气。

善若微眯着眼,不知为何竟莫名生出了一股冲动,意欲将他带离出虚空之境,衣袖下的手不自觉攥得死紧。

他自己都说不上这是种什么情绪。

孟帷的意识逐步被碾碎,心头上一阵荒凉。

他似乎见到一个决绝的背影渐行渐远,而他被永远地滞留在这个鬼地方无处可逃。

绝望的荒草被恨意点燃,转瞬便席卷了整片遗存下来的温情柔意,不复存在。

心中的平静被击溃,一瞬之间一股极致的怒意涌然而生,伴随着无边的痛恨在他的眉宇间凝聚,虚空之境中一抹殷红的身影一闪而过。

倏尔一缕缕银色的微光浸透了这层厚重的水纸,丝丝铺展开来,乍现在这片似夜非夜的昏沉中。

微光中携着朵朵莹白的栀子,若月华流萤,静水流深,漾着舒心安然的波纹弦音,拂在孟帷的心口上,脉脉温柔到了极致。

善若的眸中似是捕捉到了这点不寻常,忽地往前迈了一步,被许遇及时揽住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有多么不合规矩。

他没有解释的打算,只是更为关切地盯着孟帷。

见孟帷的神色缓和下来,似乎渐渐步入了半梦半醒的幻境,蓦地揉了一下眉间,意识到刚才的感知并不是错觉,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余岁的虚影出现在眼前,孟帷在虚空之境中站起身,一步步朝他走了过去,至身前却犹豫不决,似是在挣扎着辨认眼前此人是否是梦境中的画像。

他浅浅一笑,如皓月皎洁而又温柔。

“哥哥仙魂离体来瞧你,也不知算不算是破了道界的规矩。”

孟帷的虚空之境余岁曾切实地领略过,莫说十日,就算是极为纯澈的心境恐怕也难过三日,知晓道界继任典礼过程的余岁哪里能够沉得下这口气?

孟帷将他揽入怀中,一次又一次地确认后倏尔松了一口气,怀抱着没有什么温热气息的魂体却依然让他心生雀跃。

不禁地喃喃道:“阿岁,我好想你。”

“我虽然想你,但我相信上次的话你也应该没有忘记得这样快。”

“仙魂离体,你就是这样答应我顾惜自己的?”

孟帷的心止不住地颤抖,说出的言语中夹杂着怒极而又克制的语气。

但他的拥抱依然是温柔至极的,饱含珍视的意味,以至于余岁并没有太过注意到他的怒火。

孟帷的爱意愈渐汹涌,想化身为锁,将他的皎月禁在心海,不允许半厘分别。

“生气是真的,但想你的心思也是真的。”

孟帷环住他的腰,在他身后不断抚着那红豆手串,在此处暗无天日,凭着这一丝慰籍,才让他堪堪熬过了三日。

“我的帷帷不会再受苦了。”

余岁轻叹息,虚渺的双手勾上他的脖颈,额头相抵,轻描淡写一句诺了此生。

程渡眼中的目光有些凌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徒剩下一副仙躯的余岁。

仙魂离体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闯入别人的虚空之境需耗费诸多仙力,更别提余岁这仙元缺失大半仅余一魂在身的破败仙魂。

不过是分别了两月,孟帷不过是诫心十日,余岁就如此沉不住气,急不可耐地去方壶山寻他。

这一点心意被程渡在唇齿间反复咀嚼出酸涩的苦味。

他做惯了余岁的护法,八百年间他从来都是默默守护着他的仙尊。

这天底下最爱护珍视余岁的人是他。

余岁伴了孟帷七日,程渡便半步不离地守了他的仙躯七日。

仙魂渐渐融合进身躯后,美人的杏眼还未来得及睁开,嘴角便溢出了一丝血迹,唇齿间一片腥甜。

程渡心下一沉疾步走过来将他拦腰抱起,走过内殿至后面的寝殿,轻轻放置在软榻上,金色的流光不断释进余岁的躯体中,而后余岁缓缓沉睡了过去。

十日的期限已到,善若走至绝峰处,放眼望去是一片绝处好风光。

晨曦柔美,远处的云辉祥和,倾泻出暖黄的曙光,山峰层叠起波浪,在霭霭的云色中透着青绿。

众位道师皆已到临绝峰,做了十日诫心的见证,方休欣慰道:“礼成。”

说罢亲自扶起孟帷,许遇则搭上了曲觅的手腕,二人皆是有些虚弱的模样,但好在心性坚定,过程是艰苦难熬了些,但所幸也未曾出现走火入魔的迹象。

诫心之后,休沐三日,沐浴焚香,静心修身。

善若默不作声地看着孟帷,甚至以神识探入了他的躯体,也并未发现几日前的那一道微弱的神识,只能暂时作罢。

这三日的休沐实则是留给掌门请丹书铁券的,此传承信物交付于下一任掌门后,也是要放入宗祠后的冼月池中。

池中是第一任道尊,也就是道祖的冢。

道魂守护着冼月池,丹书铁券一直是被锁在池心,若非掌门亲自去请,旁人是万万不可踏足此地的,更别提偷览一眼那铁券了。

方休独自一人站于冼月池前,撩起道袍跪地,阖目默念心经。

在池前待了一日一夜,冼月池终于漾出微波,幽蓝的辉光描摹出一道修长的虚影,手中执着丹书铁券迈步走了过来,颇有威势地问道:“掌门方休?”

他叩首道:“正是弟子,道祖可有话训示?”

道祖仅余一道残魂,不辨善恶,只论尊位,语气仍是肃穆。

“依本座看来,你是要羽升入神界了?”

方休擡首道:“道祖慧眼。”

道界飞升之人,只提得上百数之人,就连道祖当年也未能迈入神界大门。

但道祖听后只是默然不语,将丹书铁券交付于他手中,转身便入了冼月池中,在幽蓝辉光全然消逝之前,只听见道祖喃喃道。

“半生算计无缘人,一生欢喜终成空。”

方休身体微滞,似是不明晰这句话有何深意。

但如今的局势大好,他也不是那杞人忧天的人,为何凡事都讲究个最坏打算?

他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手执丹书铁券兀自远离了冼月池,像是在躲避洪水猛兽。

祝绾时常来瞧孟帷,看样子有些许疑惑。

“不过是入虚空之境十日,怎地你同师尊像是入了什么妖魔之地酣战了几百回合一般疲累?”

孟帷囫囵地将此事遮掩过去,只说了那是因为辟谷的缘由,并未向她说明自己虚空的境况。

祝绾无奈道:“明日你便要掌卷,掌卷时也不可掉以轻心。”

掌卷之礼,八方来观,顺承丹心,道师齐拜。

传闻中这丹书铁券上附有道祖的一缕精魂,若是他不认可继任者的品性,这丹书可谓是重若千钧,别说用自身修为强行抵住,就连堵上剑灵的修为都不一定能稳稳地握在手中。

孟帷倒是好奇,凭方休的不正心思,当年是如何瞒天过海地顺利承继掌门之位的?

此时响起了叩门声,祝绾前去开门后,发现是自家师尊和许宗师。

曲觅启唇道:“当年方休掌卷时,药宗已经逝世,丹书其实是由我代为父尊去请的,也是由我在大典上交付于方休的,当时他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并无什么异样。”

许遇认可地点头,他当年便站在旁侧,目睹了整个继任大典,方休的表现可谓是老成持重,颇有一派掌门的温和从容。

“道界有祖制,随礼的师长可代继任者掌卷,弟子在虚空之境险些走火入魔,凡请医仙长老替孟帷接了这丹书。”

孟帷这三日仍是虚弱,面上的血色都尚未周转恢复,看起来的确是不适合行掌卷之礼。

曲觅偏头望着许遇,后者则凝了孟帷片刻,转头对曲觅点了点头,淡声说道:“这也不算是坏了规矩,你能够请出丹书,便能接得了这铁券。”

紫衣美人多情的桃花眼微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俯身在许遇耳边低声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明日或许会有一场变故吧?”

翌日清晨,方休立于方壶山大殿前,众方道师陈列在侧,目光直直地朝着殿门前,意欲一窥传闻中的丹书是何模样。

孟帷同曲觅一道屈膝跪地,令众位道师有些诧异的是,直直地跪立在方休面前的人,是那一袭明丽瑰美的紫衣。

方休拂尘轻挥,掌中星光凝聚成一页书卷,暗黄古朴,上面镌刻着些许碑文,他沉声道:“道法自然,顺其天命而为,请掌卷人。”

曲觅双手擡起,呈接礼状,方休郑重诚挚地将丹书放置在他手中,随后退至旁侧。

两人一道起身转面向众位道师,曲觅手执丹书铁券微微托起,孟帷则是稍稍朝后移了半步。

道界观礼的贵客们躬着身子拜服新任的掌卷人,一时之间四海同归,八方朝拜。

许遇的身影同夜色交融在一起,叫人辨不清此人的情绪。

曲觅默不作声地走近与他并肩,语气听起来有些平静。

“我早该料到你们的意图。”

剑仙不语,任夜风扯起无尽的思绪卷入了远处的绝峰深处。

他实则是有些胆怯。

从头至尾都未曾询问过曲觅的心意到底为何,如今被点破之后便更加难堪了起来,连同与曲觅相视一眼的勇气都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