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
大典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地走远,祝绾瞧明了曲觅眼中的异样,扯着曲觅的衣袖轻声问道:“师尊,这继任大典的准备可是有哪里不妥?”
“我不太清楚。”
祝绾有些诧异:“怎么会?”
曲觅望见许遇的身影渐行渐远,垂下了眼帘,盈满了落寞,略有些生硬道:“许遇亲自经手这些事务,事事亲力亲为,从不让我插手。”
祝绾见自家师尊心情不太好,出口打趣道:“师尊也不像是擅于打理这些琐碎事务的人啊,许宗师是在心疼您,这有什么不好的?”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
曲觅实则并未被这个小丫头打岔过去,囫囵地圆了过去。
许遇见他有些魂不守舍,淡声道:“怎么了?”
“无事。”
孟帷收了绵长的思绪,回过神来,“师尊适才说有事要问徒儿,是何事?”
“为师已按君上的意思,置办着这场大典,此事你真的想明白了?”
孟帷点头,“徒儿不能想得再明白了。”
许遇一派肃然,“机缘千载难逢,你可深知内心所想,从无半分惋惜?”
“孟帷知之甚深,至死不渝。”
周遭寂静,掷地有声。
剑仙默了半晌,沉声道:“那便各归其位,让世间回到原来的轨迹中去。”
程渡刚从朝会中解脱,沉稳地迈着步子往内殿走去,经由几月的历练,他处理第三重天事务的本领越发熟练。
余岁步子轻盈地跟着他,才走了几步远,程渡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回过头瞧见了他。
“君上。”
程渡有些惊喜,“您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臣也好去迎您啊。”
“不渡,说这话可是见外了。”
余岁淡然一笑,“本君瞧你日渐成长,行事越发妥帖,心里也是欣慰得很,想来继位之后也不会觉得手忙脚乱了。”
程渡应声,笑得有些许勉强,“君上说话倒是正儿八经的,明明自身年岁也不长,左不过就是一个少年,怎地日日说这些丧气话。”
他自觉地跟在余岁身侧半步,缓缓往前走着,余岁问道:“道界那边可盯紧了?”
程渡点头,“云迹长老办事极为妥帖,臣日日都盯着,并无消息传漏出去。”
余岁微不可察地颔首,程渡继续道:“何干慕这几月来还算老实本分,并无轻生的举动,现仍被拘禁在原来的殿中,只是臣自作主张,允他能够在庭院中行走。”
“无妨,这点小事你做主便是,不必特意向本君禀报。”
余岁走入内殿,端坐在玉石堆砌成的书案前,静默地执笔,端详起奏章起来。
程渡恭敬地端站在余岁面前的玉阶下,形是长身玉立,貌是面若秋月霜华。
仙人的姿态高雅,配上这样一番容貌可谓是绝代风华,哪怕是低眉顺首一派谦和儒雅,也能瞧明自身所带的那股威势。
余岁忽地没有心思再细细理清这些琐碎杂事,程渡也不加掩饰地直直注视着余岁。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不可言说。
程渡眼帘下的雪色美人肌容胜凝玉,端直地坐在玉阶上,纤纤素手若隐若现于衣袖间,勾起紫毫朱墨洇染在竹宣上,抿嘴一笑之间众生倾倒,倏尔一双杏眼美目擡眸,凝着自己的目光柔和若月辉倾洒遍野,又带着丝丝缕缕的霜意。
似那冰凉的雪玉,怎么捂也捂不暖。
他堪堪收回了目光,温声道:“君上可是有何吩咐?”
余岁微滞,“不渡,说起来你虽比我年幼,却更为照顾我一些,我亦将你视为最亲的人,跟着我受苦了这么多年,你心中可有怨恨吗?”
程渡的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笑,眼尾却逐渐有些泛红。
“君上到如今,都还在质疑臣对您的忠诚吗?”
余岁自知说的话有些过分,站起身走下玉阶,轻轻拍了拍程渡的肩,柔声解释道:“我并非此意,我只是有些愧疚没能照顾好你,忠诚是君臣之间的襟带,你我之间存着亲厚便足够了,说不上忠诚这么沉重庄严的字眼。”
他犹豫地伸出手,眼里闪烁着企盼。
余岁则自然地展开手,无奈地笑道:“都是要做仙尊的人了,怎么还是小孩子脾性。”
程渡轻轻地拥住余岁,手搁置在脊背柔软的衣绸上。
余岁顺着背脊安慰他,而程渡埋在余岁的肩窝上细嗅他身上的馥郁清幽。
继任大典定在三界审判前两月,大抵一月才能全然举行完毕。
方休这是意欲在谛心神坛召开前彻底抽身出去。
余岁听闻此消息波澜不惊,所幸此事在意料之中,而他早有打算。
方休想在这之前脱离三界,一步跨入神界之门,这算盘打得真是绝妙。
道界各方掌门长老陆续赶到方壶山送上拜礼,齐聚在山中等待着大典的召开。
此次与往代有些不同,即将继位为方壶山掌门的人物将由医仙长老随礼举行典礼,虽是有些不合礼制,但众位道师对此也不甚深究。
道界各方势力一贯相安无事,自方休临危继位以来,道界至尊之位便不再如往代庄重,制衡之下和平相处便是。
也有不少来捧方休脸面的,都赞叹他治世多年兢兢业业,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一跃便入了羽升阶,再过一段时日便可跻身九重天。
这是整个道界无上的荣耀。
方休懒于应付,听这些奉承的言语却生起了愉悦,带着谦和温厚的笑妥善地迎着宾客,说道界总算后继有人,自己也算没有辜负药宗的嘱托。
“听闻阡白长老前些日子回归了方壶山,不知可否有幸能够拜见他?”
有不少道师都曾在许遇剑仙之前仰慕过阡白长老柳竹衣的剑术,虽比不上许遇百一,却在柳竹衣身死后也成了一桩未完的心事。
骤然听闻柳竹衣“死而复生”后,自然兴致便又燃了起来。
方休处之泰然,温和地应道:“阡白长老因封印妖界之门时落下了病根,自此身子便不太好了,现下正在方壶山静养,怕是不便诸位前去拜见了,今日既在本座这里说过,本座自当将各位的心意传达给阡白长老,多谢诸位的关心了。若是有想研习剑术的,不妨同许宗师讨教一二,想来在许宗师的剑下会受教更多。”
曲觅与许遇相视一眼,在心中婉转了数百次。
所幸两人看尽了千帆过,心境也不同往昔,嘱托姜梨和莫君安置好众位道师。
大典分为听训,诫心,掌卷,诏旨,拜灵。
听训与诫心所需时日便占了十日,孟帷在大典召开前需斋戒十日,沐浴焚香自是必不可少,尊长随礼的曲觅同他一道清心,因此少了许多闲暇时间见许遇。
在大典召开前夕,曲觅特地去寻了方休,有些犹豫道:“师兄,师尊虽犯下大错,但好歹也曾是我道界方壶山的至尊,这大典可否容他前去观礼?”
方休愣了愣,随即笑道:“阡白长老是遵你的令禁足的,若没有你的命令,姜梨和莫君也不会擅自将他放出,你若是打定了主意,不必特意同我说的,尽管按照你的心意去做就好。”
大典终于拉开了序幕,众方道师位列宗祠两侧。
方休着一袭墨□□袍,肃然庄穆,手执拂尘,立身端正站于宗祠正中。
他的身后是一位俊逸卓群的男子,水天蓝的衣饰淡雅素然,逸散出一股亲和又平易近人的气息,温润如溪水流长。
眼角末尾处有一颗泪痣,隐隐中揉着一抹嫣红,为一张温和不具侵犯性的面容多增几分艳丽。
方休恭敬行礼,男子回礼道:“本君是司水之神善若,今日代乾坤神尊下界前来观礼道界至尊继任,训示一礼由本君见证观礼。”
孟帷身着深墨蓝的道服,身形欣长挺拔,少了平日里那份少年气,倒是瞧出了果决潇洒的气魄。
一缕月白色的发带垂下迎风而动,他迈着沉稳的步子登上石阶,在众位道师的目光中毫不胆怯。
曲觅掬起笑意,木槿紫的衣裳更衬得容貌妖艳,风月蕴在眸中,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雅正的做派,行在孟帷身侧几步远。
二人一同向善若见礼,善若长袖一挥侧身相让出位置,二人跪在宗祠神祗前,听从方休教化道规道训。
柳竹衣站于许遇身旁,不少的道师都在暗自打量着这位阡白长老的尊荣。
有见过他的道师不过隔着白色纱笠说过几句话,今日才是方见一回真相。
此礼用时极长,道训繁长且枯燥,其间不只是方休训示,还包括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道师传教,在末了之际,由善若代传神界旨意,方才堪堪结束这第一礼。
曲觅并不是能静下来的主儿,许遇在旁侧一直默默注视着他。
但曲觅借着短暂的休憩向他投去一个安然的目光,示意他不要担心。
许遇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曲觅,也是半分都没舍得匀给自家徒弟。
曲觅心中了然,愉悦明摆在脸面上。
诫心需十日,断绝五谷,摒弃心中一切杂念,静坐于方壶山最为静谧幽雅的一处山崖顶峰,两两相背对,阖眼入虚空之境。
任朝晖斜洒变幻,任夜幕月垂旷野,霜水披落在衣裳,耳边除了风声空无一物,直至十日以后才可睁眼。
此礼最为磨炼心性,因着修道之人并无辟谷的习惯,说实在的也是凡胎肉身,熬炼着饥肠辘辘的肠胃,还需得耐得住寂寞和不知朝夕的焦躁不安。
偏偏此时人在虚空之境,对外界的感知低弱,愈是急躁,心中的梦魇便愈容易吞噬意识。
更何况,是孟帷的虚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