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别

道别

“余公子,给自家夫君留点薄面想来也是可以做到的。”

孟帷忽地认真起来,捏住余岁的腰肢,惹得怀中的美人禁不住痒轻颤起来,孟帷这才收了作乱的心思。

“你同怀瑾这样齐心,可是要利用张自真的医者仁心软化祁颂?”

余岁不置可否,稍偏着头凝着孟帷的黑瞳。

“孟小将军这是又要说道我的意思?”

“哪儿能啊。”

他笑道:“阿岁如此这般已是对祁颂最为手下留情的办法了,我自然是无有不从的。”

默了片刻,孟帷如痴如醉地望着余岁,似是有些哀色。

“这天下人皆道鹤尊卫棋泯灭人性,是那无间里的恶鬼转生。”

“可只有我明白,百川栀子幽香,不及你一厘温柔。”

“阿岁是那九天遗落下来的神明,不过是在尘世中迷了途,那些人竟将你错认为魑魅,实在是愚不可及。”

“不可饶恕。”

屋内静谧,张自真的药炉冒着淡淡的烟气,炉中药水烹煮的声音清晰可闻。

他守在炉前暗自出神。

祁颂挣扎了半晌才坐了起来,斜靠在床榻上,神色淡漠地望着张自真,出声道:“张大人,我以前见过你的。”

那人面容堪称一句俊秀,炉火的影子映照在脸颊上,衬得不染纤尘而又平易近人。

祁颂在祝烬跟前见过此人几面,唯一的印象便是此人内敛芳华,恍若墨玉般温润,又如霜雪般高洁。

若说医者该是什么模样,张自真便是世人眼中最符合医者身份的模样。

声音一如从前般温和宽厚,克制得令人心疼,“祁大人原来还记得张某。”

两人相顾无言,寥寥几面而已,连朋友之间的寒暄都无从说起。

祁颂又是个凉薄寡言惯了的人,见张自真不想搭话也便住了口,闭眼假寐了起来。

静默了不知有多久,床榻倏尔一沉。

祁颂猛地睁开眼,眼前是端着药碗的张自真。

他耐心地搅着滚烫的药水,舀起一勺搁置嘴边吹凉了些许,复又稳稳地将勺子贴在了祁颂的唇边。

祁颂一时不知是不是鬼迷心窍,竟然顺从了张自真的示意张嘴喝了下去。

而张自真也稍稍有些诧异,不过还是一勺接一勺地悉心喂着祁颂,眼里逐渐兴起的笑意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床榻上的人头脑还不算清楚,但说不上是不是因为昏睡了太久的缘故。

他是祝烬最信任的暗卫,耳力极佳,在黑夜里不知仅用辨声之力稳准狠厉地杀过多少人。

但就在刚才自己并未入睡的境况下,这个人无声息地移步到自己眼前,自己掉以轻心也就罢了,可是张自真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者,竟然对着一个杀人如麻的暗卫这般泰然自若,这心境委实平静地有些怪异。

直到一碗药堪堪喝完时,祁颂漠然问道:“你不害怕吗?”

张自真刚欲起身,听闻此言又四平八稳地坐定,“怕什么?”

祁颂忽地有些不敢直面张自真,垂下眸漠然开口道:“张大人救死扶伤,祁某却是个恶贯满盈的杀手,大人还是离远一些,别沾上了血气。”

他未站起身离去,祁颂擡眸瞧见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脸上龙纹式样的印记,顿时心上蒙了一层灰,语气再度凉了许多。

“看清楚了吗?看清楚了就……”

那个“滚”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张自真未端药碗的手已然触在了那片皮肤上,指腹上有些薄茧,带着些淡淡的药草味儿。

张自真语气柔和道:“这个印记并不会掩了祁大人半分俊美,反倒是独具一格,看起来更有气势了些。”

祁颂微怔,不自然地伸手挡住张自真的手,心中知晓张自真这是在安慰自己。

但他多年不同人交谈,想说些什么都格外费劲,干脆便闭紧了嘴,料想张自真自讨没趣后便会离开。

医官的手被挡下后,停在印记前一寸距离处屈了手指,复又缓缓地收了回来,见祁颂默然的模样也不再多打扰,轻声嘱咐一句“好好休息”便站起身端着药碗出了门,极有修养地将门轻轻掩上。

“祁颂,这便是你的忠君之道吗?”

他躺下后脑海中萦绕起这个声音,并不是孟帷清朗赋有嘲弄的声音。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祁颂一向只注重祝烬,张自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情,也并没有什么兴致去打听。

他也并非是瞧轻了这些行走于江湖而无半分武功保身的医者,说得更贴切实际一些,便是他对除了祝烬以外的人都漠不关心。

祁颂没有正经的官职,他只是帝王豢养在身边的一个暗卫,即使祝烬格外开恩容许他不用隐藏在永夜处,可众人见了也只当他是祝烬的一道影子一般视而不见。

他的记忆缺失得极快,若非祝烬偶尔还唤他的名字,恐怕连同自己的姓名他也一并要忘去。

可张自真还记得他。

只不过见过几次而已。

还称呼他一声“祁大人”。

说这个印记独具一格,不是什么可怕的事物。

张自真是个顶好的人。

他不想动手杀这个人,他想违抗祝烬的圣旨。

甫一这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闪过,顿时牵扯起了某根痛弦,拨紧了琴身铮铮作响,额头上顿时涌出了虚汗,如倾覆的雨水一般渗了出来。

祁颂咬紧了牙关硬是没让痛呼溢出口中,被褥被他的指节掐出了一个又一个皱褶,直到完全脱力晕厥过去时,耳边似乎听到了门扉被推开的声响。

“帷帷,你该回去了。”

余岁浅笑道,背离他往前迈了几步,望着远处款款而来的窈窕身影,身旁还跟着一袭白衣,以及一个熟悉的世家公子。

待走近后,柏怀瑾恭敬行礼,一举一动都彰显着对余岁的敬仰之情。

王然在一旁看直了眼睛,忍了又忍,还是没控制住自己的求知欲。

“余公子虽说是义父的座上宾,但实则并无一官半职,柏大人如此是为何?”

孟帷扶额,无奈道:“王然,我家阿岁好端端地怎么又惹上你了?怀瑾是个翩翩君子,躬身以示对阿岁的敬重,势均力敌的对手难道还当不得这个礼节吗?”

“果真只是这样?”

王然狐疑道,但余岁也回敬了过去。

柏怀瑾对余岁的态度说不清的怪异。

不过王然一贯也不是一个爱多想的人,也就不再执拗于这一点。

朋友间和和气气的又有什么不好呢?

“王大少爷不回去参加我的继任大典了?”

孟帷挑着眉问道,模样极是傲气,但听不出一丝炫耀的口吻。

王然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怼道:“朝中动荡,本少爷才没那个心思去观摩你的继任大典,我得留下来守好王家。”

说罢又恢复了正经,毕恭毕敬地对着余岁行拜礼,有些犹豫地开口。

“义父如今可是在余公子手上?他身子大不如前,在下恳请余公子善待于他。”

“啧。”孟帷哂道。

“在我面前是本少爷,在阿岁面前便改口称在下,王大少爷惯会审时度势,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求我家阿岁不如求我。”

孟小将军这是轻浮的毛病又犯了,连同祝绾都忍无可忍道:“孟帷,你……你能活到这般年岁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没等孟帷再说出点石破天惊的话,余岁对着他和善一笑,前者立马老老实实闭了嘴。

目睹了全过程的王然身体微滞,随后忍笑道:“明眼人的范畴里,似乎并不包括孟将军本人啊。”

余岁淡然道:“未免今日的离别太过伤感,孟将军说了些调笑的话,也可谓是用心良苦。”

“王大人的嘱托在下记住了,太师对在下颇为厚道,在下必不会为难于他,不过在下奉劝王大人还是好生照看着府中的贵人,莫要惹恼了沈大人才是正经事。”

好生厉害的话术,既保全了孟帷的面子,又顺势下了王然的脸面,但听起来又宛若是朋友间的好心提醒,可谓是化骨绵掌打在这位贵公子身上。

王然如鲠在喉,孟帷出言缓和道:“王然,你是个极为仗义的人,从前是我目中无人,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喂。”

祝绾忍不住打岔道,双手环抱于胸前。

“几个大男人拖拖拉拉,今日走还是不走了?”

随后顿了一顿,偏头望向柏怀瑾,语气柔和了下来。

“我同孟帷此去数月,祝烬行事疯魔,万事多加小心,不得已之际,你也要切记保全自身。”

莫说孟帷,就连余岁听闻祝绾说出这一番话都有些诧异。

云中白鹤聪明的头脑还在思索这句话时,唇上已被祝绾复上一吻,一触即离。

“等我回来,以天下作为嫁妆,柏府可愿接纳本郡主?”

祝绾走上马车,撩起车上的帘纱问道。

“郡主的嫁妆贵重,柏府寒薄,若在下只能以身为聘,郡主可愿嫁于在下?”

祝绾莞尔,走进了马车,放下了帘纱,片刻后一个婉转的声音传了出来。

“无妨,本郡主瞧上的就是你这副不知死活的蠢模样。”

余岁三人闻言,眼里皆是一片欣然。

默然看着孟帷二人的马车远去后,王然才想起细细观摩柏怀瑾的神情。

云中白鹤波澜不惊,一派自若的淡然模样。

王然内心暗道这云中白鹤果然不是一般人,与南府郡主定了终生竟是这样处之泰然。

余岁露出一副了然的神色,往后撤身意欲归去。

王然有些诧异地在两人之间周旋,柏怀瑾还停留在原地,而余岁已走了数十步,一时不知该如何办时,犹豫着问柏怀瑾,“柏大人,你不走吗?”

柏怀瑾微愣着意欲启唇,远处的余岁却悠悠地说道:“王大人还是让柏大人一个人静一会吧,他腿脚不利索现在走不动道,一会儿缓和了就好。”

余岁的声音渐远。

王然欲言又止,柏怀瑾无奈地瞧着他,所幸阖上眼交代道:“余公子所言不假,王大人还是快些走吧。”

好嘛,云中白鹤也是一介凡人。

王然也没有看人笑话的道理,连忙地走远了,留下一个柏怀瑾在原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