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处

归处

翌日,两人同去了柏府。

柏怀瑾也并未客套,将二人请入了原来张自真居住的地方。

再见到张自真时,除了余岁之外,三人的脸上都泛出一丝苦笑。

“闹了半天,全是白折腾,还连累了两位大人,真是张某的罪过。”

张自真心中满怀愧意,怕两位大人难做,也没有表现得很明显。

“张大人言重了,若非我与怀瑾将大人牵连其中,也免了大人的劳累之苦,是我们考虑不周,做事轻浮了。”

孟帷颔首略表歉意,转头瞥见晕睡在床上的祁颂。

这段时日一直由张自真照料着,除了尚在昏睡之外,气色与平日里并无差别,可见张自真是悉心照顾着的。

孟帷双指捏住一张符纸,朝前一拂,纸符随风而燃成灰烬。

祁颂缓缓睁开了眼,引入眼帘的便是张自真这张俊秀的面容。

而张自真的眼瞳中隐隐带着一丝关切和悲悯。

一时间他竟忘了自己是把杀人成性的利刃,生不出半分防备之心。

“你醒了。”

张自真的声音温润,带着医者一贯令人安心的语气。

“我们从前见过的,祁大人可能不记得了。”

祁颂并未接话,稍稍偏头便见到孟帷三人,手脚已快于思考地翻身下了床塌,利落果决地立于三人面前。

身上只余一件薄衣,找不到顺手的武器,又奈何瘫软在床上几月有余浑身无力,只能勉强撑住身体不至于腿软了下去。

没留神让一张符纸贴在了心口上,祁颂已被张自真一把捞了回去,将他妥善地安置在床上倚靠坐着,随后站起身对孟帷掬礼,退至了一旁。

“祝烬派你来杀我,得手为最好,一旦失手便努力保全自己的性命,待到时机成熟再除去张自真大人,我说得可有错处?”

孟帷说得云淡风轻,甚至带着笑意。

但张自真的脸色却逐渐苍白,只是并不引人注意。

祁颂根本不想搭腔,但唇齿止不住地微启,因为他的抑制而微颤,两相竞争之下漏出一个字,“是。”

孟帷继续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跟着祝烬的?”

“十几年前。”

祁颂负隅顽抗,却无济于事。

“还记得更久之前的事吗?比如你是哪里的人,为什么来天都城?”

倒不是问诚符出了差错,而是祁颂真的给不出这个答复。

他此刻的内心正处于震撼中,倏尔意识到自己从未思虑过这些问题。

祁颂下意识地觉得那些记忆不重要,也没有回顾起的必要。

但被人提起时,他察觉出自己对那段记忆是怀有好奇的。

可若是这样的话,为何自己从没有生起过去探求的念头?

正当他撕扯自己的思绪时,一道温厚的声音传入耳中,擡眼望去。

是张自真暗蓝色的身影挡在他的面前。

“孟将军,祁大人还只是个病人,这些话不妨留着过几日再来询问。”

柏怀瑾也顺着张自真的话接道:“孟帷,张大人说得很有道理,祁颂才刚醒过来,现在也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不如等他静养几日再来询问也不迟。”

孟帷微怔,他不过也才说了三两句话,被两人说得像是他多么仗势欺人一样,不由得偏头向身旁的余岁投去一眼。

余岁浅笑着勾住他的指尖,顺着指节轻轻摩挲,似是温柔的安抚,温声道:“张大人可还记得刚才祁颂所言?”

张自真的目光依然温厚坚定,和声细语温吞道:“张某一向不太注重这些,张某只是个医者,祁大人如今也只是个病人,照顾他是我身为一个医者的职责所在。”

祁颂被他挡在身后,瞧不见张自真的神情,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被褥。

孟帷见状,挥手撤了他身上的符纸,面色淡漠,语气听起来颇有些惋惜。

“祁颂,这便是你的忠君之道吗?”

忌惮着祁颂对张自真仍存着杀意,孟帷仍动用殷文术法让他四肢无力。

因为祁颂的苍穹剑术比之自己丝毫不差,若非如此,孟帷实在不能放下心来。

三人出了小屋后,一并沉默不言。

柏怀瑾正欲说些什么时,便见天际深处跃然三道金色,在这青天白日里划破一线天光。

继而一道更为耀眼的辉光泛着些许紫微,直指着谛心神坛而去。

神坛金辉破天而出,轰然乍现钟鸣,铮铮作响,敲醒了沉寂良久的三界审判。

余岁缓缓擡手,一道金色窜入掌中,继而泛着辉光安然地化作一道神旨。

美人粲然一笑,往前一拂,神旨上的内容星星点点布入眼眸中,肃穆而又古老。

“三月之后,谛心神坛启,三界审判开,共审三界罪人鹤尊。”

孟帷不如余岁一般淡然观之,他的双手紧紧成拳,指甲深深地掐入皮肉中。

柏怀瑾在讶异之余也不忘了礼数,颇为恭敬地说道:“在下有眼无珠,不知余公子竟是第三重天的仙尊。”

余岁收了神旨,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举手投足之间皆是雅字。

“柏大人不必掬礼,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柏大人替在下保密。”

“这是自然。”

柏怀瑾对余岁又增几分敬意,自然而然生出的一丝虔诚与几乎脱口而出的承诺,这是连同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

雪色美人微微蹙眉,按捺住临起的奇异感觉,同孟帷一道回了孟府私宅。

方休久久凝视着这道神旨,撤手挥过临空的字化作风消散。

白发扬起顺带牵扯起嘴角,说不清道不明之间,暗藏几缕嘲讽。

“纵你机关算尽又如何?天意偏移于本座,连九重天都赶来助我一臂之力。”

“何再山,不自量力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你,可谓是恰到好处。”

帝王端站如松,轮廓分明,昳丽的面容般般入画,眉目间逸散着病态的虚弱,目光却明亮得逼人。

高楼上的帝王身影单薄,不容侵犯,似乎转瞬往前飞身一跃,投身入无间地狱的业火中烧尽每一寸骨节,灰烬落入尘世,随着众人的遗忘消散在记忆里。

祝烬俯视着深宫里错杂的幽深小道。

“方休。”

帝王身后似乎绽出无间妖冶的红莲,蕊间泣着鲜红腥甜的血珠,垂在瓣瓣艳丽间,映照出刺眼的血红色。

“你真当这世间的便宜,都让你一人占了不成?”

祝烬倏尔笑了,拨开云雾是一片清明,尘世之中浓雾几许,遮住了所有局中人的双眸,逐渐忘却了一个不可泯灭的伊始。

“朕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这是你我的局,还是余岁的局,亦或是天外有天。”

“三界之上,还有那九重天。”

凌驾于三界之上,所谓的天道公允,所谓的因果循环。

都可以归为,九重天。

方休尚且还勘不破,但祝烬已没有值得余岁忌惮的能力了,在赴死的路上愈渐走得坦然,头脑依然精明得过了头。

“九重天尚且都偏向余岁,你我这样的凡人,如何能够有赢的机会?”

“不自量力。”

“冥顽不灵。”

孟帷见余岁愣神良久,在美人的鼻尖偷了一枚香吻,笑道:“阿岁,在想什么呢?怎么想得这么出神。”

果真是遇到大难题了,被自己掠了一吻都没作出什么反应。

孟帷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伸手揉在余岁若凝脂般的脸颊上。

余岁被他打断了思绪,忍无可忍地拨开孟帷作乱的手,反握在掌中怕他再次胡来。

孟帷反过手掌,指尖在他掌心中微微挠动,温声细语道:“怎么了?”

美人默然地站起身移到他面前,坐在他的腿上。

柔软的衣料覆在他的身前,孟帷顺势单手揽住盈盈一握的柳。

余岁则是偏头倚靠在他的颈窝,音若林籁泉韵。

“我只是觉得,冥冥之中似是天意都在助我。”

“我原来许的十年之期,不曾想本事太大,竟然提前了些许时日。”

余岁埋在他的肩颈轻笑道:“今夕的乞巧,恐怕是不能陪你过了。”

愈是临近离分时刻,便愈是难舍。

孟帷深知这一点,将他圈在怀里,唇抵在他的墨发上。

拥了良久之后,才启唇道:“你原来说你自有办法,可是计划着让卫棋赴死?”

怀中的美人不语,默认了他这番说法,半晌以后孟帷深叹一口气。

“你那时不过是哄我安心,其实就算能够侥幸躲过三界审判,也根本逃不过你与九重天缔结的神约,我说得对吗?”

余岁静默地细嗅孟帷身上的清冽柑香,混迹着眷恋深深的味道,格外迷人。

他纵身一跃成为最大的赌徒,跌落入了千年的风波之中,殚精竭虑,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

如今窝在孟帷怀里,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五十万年前,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世间是否有我的存在。”

“但第三重天有了何再山,人间有了余岁。”

“从这一生起,我护你万世自由之身。”

余岁郑重地许下此诺,眸若华潭,皎月垂悬。

“与其无济于事地阻止你。”

孟帷无可奈何,勾起美人的下颌,珍重地印上一吻。

“倒不如无可救药地纵着你。”

“阿岁,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没了余岁的世间,从来都不是我的归处,你说了要怪我一辈子的。”

“说好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你休想反悔,也不要便宜了我。”

“好,不反悔。”

美人莞尔,复又生起了玩味之心。

“四海朝拜,五湖同归,无上的尊荣,帷帷不曾有过丝毫动心?”

软玉温香在手,美人含笑桃花玉面,新月如佳人,潋潋初弄月,清眸流盼,含情凝睇,内晕着惺忪雾色。

勾人心魄的模样。

孟帷低笑道:“孟小将军好美色,美人在怀,我也不是那坐怀不乱的人。”

“做不得君子,自然是流连忘返,乐不思道了。”

“说来有没有动过心其实我也不甚了解,不若阿岁将它还给我片刻,我总要仔细瞧了过后才能告知于你实情。”

“真不知道许宗师的择徒眼光怎么这么独特,千挑万选了这么个不知上进的徒儿。”

余岁佯装惋惜,替那十分不相熟的剑仙哀声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