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弄
戏弄
孟帷一走,余岁也不是没有其余可做的事。
私宅里的尚宇则又必须看管着,但第三重天的仙尊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尚宇则闲来也就是写写字,看看书卷,几月以来的闲暇颇有成效地养护了他的积劳成疾。
余岁悉心的照料也让他的身体恢复了许多,平日里余岁也常常抽出一些时间同他切磋棋艺,两人相处如同过去的七年一般融洽。
他正襟危坐在庭院中,同自己博弈,听闻身后的脚步声也不曾转头,沉稳道:“先生可愿同本官切磋一场?”
景天蓝的衣袖拂地而过,伴有幽幽的栀子馥郁迎风而散。
美人拂袖坐定在棋盘对立面,修长瓷白的指尖从袖中探出,盈盈之间可生花骨,一枚圆润莹白的棋子碾转在指尖。
尚宇则从容不迫地应对,周转了良久。
美人莞尔,指中的白子下一瞬便静静安然地定在棋盘上,恍若破竹之势铲平了这局残棋,风卷云涌之间唯有纤纤素手温和如凝玉。
尚宇则静默了片刻,笑道:“这局先生破得妙,一招直抵千万繁长的铺垫,原本温吞的棋术骤然起了一股肃杀之意,原来我的生机全数被封成了死路。”
“是我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受教了。”
余岁似笑非笑,“太师过谦了,你我从不是站在一处看天下局势的同道中人,您能为祝烬做到这个份上,其实在下挺佩服的。”
尚宇则不言,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棋局,思绪不知越到了哪里,竟再也收不回。
余岁不是来同他静坐的,不得已打断了他的思绪,懒懒地启唇道:“在下记得,宫中羽卫的统领叫做骆同归?”
他瞬时惊醒,向余岁投去一眼,“先生何故提起了骆统领?”
“也不算随口一提。”
余岁撩起衣袖一粒一粒拣起棋子,漫不经心道:“在下只是例行本分为陛下担心,如今跟在身侧的不是祁颂,若是骆统领起了异心,难保陛下对身边人掉以轻心后不会出现什么不测。”
见尚宇则不语,余岁兴致越发高,自顾自地继续道:“此事并不好查,但在下也听说了一则秘闻,说来还与太师有不小的干系,太师也听听,在下陪您下棋,礼尚往来,您也得给在下解个惑不是?”
“太师年少时曾随先帝微服私访,途中路过经历了一场蝗灾的村庄,先帝让太师带着金银前去抚慰村民,顺道还收了两名孤苦无依的孩童,只因他们的父母都饿死在这场灾难中,节省口粮给两个小儿,相依为命才勉强留了口气存活至您到他们面前那时。”
“您见他们实在可怜,便将二人带回了尚府,想着做两个仆人也是能管活温饱的,也未曾在意这两个年岁不大的孩童。”
“但出乎意料的是,此二人偷摸跟着府兵操练,竟也习得一身不错的武术,您无意中发现了两人的天赋,于是开始着重培养两人,而他们也逐步成了尚府武功最为精进,对您绝对忠心不二的侍卫。”
“您将陆远留在了府中,而更为年少的骆同归则被您举荐去了羽卫军,他不负您的期望,凭着真本事顺利地成了羽卫的统领,也成为了您留在陛下身边的护身符。”
“陆远和骆同归感情甚笃,对您的再生之恩也铭记在心,若是骆同归乖乖听从您的命令,暗中刺杀了祝烬,您再跳出去将所有罪责揽在自己身上,给在下耍一个‘死无对证’的小聪明,那在下又能怎么办呢?”
“再不济,骆同归不敢忤逆圣威,对您的感激之情也逐年淡化,可陆远还在你手中,他对您的敬仰可谓是天地明鉴。就算您不将他当作威胁骆同归的筹码,那祝烬呢?”
“眼下太师杀害南府郡主不过是个传闻,而路远早些天还被祝烬圈在太师府里当作您的替身,以骆统领来威胁他,现下祝烬会拿他作什么文章,您说骆统领敢赌吗?”
尚宇则起身,侧身望着这方庭院,良久不语。
余岁慢条斯理地将棋子收置回棋瓮中,眼眸中一抹玩味的微光闪烁。
“太师舍得么?”
“这则荒诞的秘闻先生是已然信以为真了?”
“太师,凭心而论,在下对您可谓是仁至义尽。”
余岁阖上一双美目,似是有些乏累。
“不若您也可以想想怎么同在下解释那两位孩童的下落。”
音调一勾,若玉弦灵动拨转,“您尽管胡诌,在下有的是耐心倾听。”
“我为何有必要同先生解释这件事?”
尚宇则的态度极为强硬,似是没有妥协的打算。
余岁默了片刻没有搭话,认真地凝了他半晌,倏尔轻轻地笑出了声。
“在下听闻,陛下有活剥人皮肉的恶习?”
一阵颤栗经由全身,尚宇则声音喑哑,“先生说这话,是何意?”
那番骇人的场景在他脑海中记忆犹新,溅射出来的血喷涌在石砖上,渗入了暗色的土里,皮肉软绵绵地搭在地上。
以及那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羽卫。
美人擡眸凝视着他,原本墨玉般温润的黑瞳泛出月色光华,唇边的笑意渐浓,音若林间清泉,雏凤初鸣。
“不巧,在下也有些不太雅观的恶癖,若是太师再三缄其口,在下保不齐在三界审判后,祝烬能否落得一个痛快的死法。”
余岁仍是懒懒地坐着,续道:“其实您说的话是真是假在下并不曾真正关心,只是如今在下断然不会让祝烬死于非命,无论那骆同归如何厉害也是别想伤了祝烬半分。”
“在下同您周旋良久,只是有些好奇,您是如何将消息传达出去给骆同归的?”
“或者说,是什么人帮了您?”
“在下也很是感兴趣,是谁执意要同我作对。”
庭院中寂静无声,水榭中蜓轻点波纹。
尚宇则沉吟道:“也是,先生这般神通广大,我这些时日的犹豫不决俨然是个笑话,还要多谢先生点醒我这个梦中人了。”
“太师实在过于自谦。”
余岁敛去了笑意,更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在下不曾想过,您落得如今这般境地,竟还有余力同在下做顽抗之举。”
“不若在下说得再明白一些,您何时搭上方休的?”
余岁的目光已经移到了尚宇则腰侧的一管短笛上,饶有兴趣地指出道:“在下记得,那日在宫中,这管短笛是佩戴在陛下身上的。”
“先生洞悉人心,又何必同我多费口舌,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戏弄?”
“戏弄?”
余岁极快地接上了他的话,不错一眼地盯着他,似是要看穿他的内心。
“在下从未见过您这般清醒着往火坑跳的人,您自始至终都不曾对祝烬死心,哪怕是身败名裂,沦为罪臣,哪怕是说不明他的真心,您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死心塌地,他将与方休的信物交付于您,您便再度同他演了这场戏。”
“戏弄两字您说得极好,但恐怕被戏弄的人,是在下才说得过去吧?”
“若是他早与方休约定好,在您被泼了脏水后,让方休暗自除去您,再将所有罪责说是您的过错,您也不后悔吗?”
尚宇则内心也闪过犹豫,他真的不后悔吗?
他真的从来没有信过余岁编造的那一番祝烬满城通缉他的谎言吗?
“君要臣死,臣欣然趋之。”
我这辈子,就一个这么在乎的人。
耗尽了一生的力气,不会再有了。
栽他手里,我不悔。
余岁静默了半晌,将这几个字翻阅数百遍,垂眸浅笑,喃喃一句。
“痴儿……”
这样势均力敌的赌局,才能有意思。
他缓缓起身,景天蓝的身影行了数几十步,沿着水榭款款远去。
腰侧的宫铃叮铃作响,随着步子摇曳,倏尔美人一页光影撚在指中,回眸莞尔。
下一瞬自水榭而始,不断逸散的银光圈禁了整处私宅,石板上印着古老神圣的符迹,一道明光自余岁而来,径直涌进了尚宇则心口。
“在下感念太师多年厚待,已经对您多加容忍,但凡请太师日后不要自作聪明,好生在此处将养身子便可,莫要再生其他的念头。”
余岁拂袖隐在微微银光中,不再多给尚宇则一道眼色。
除了孟府私宅的仆人送吃食以外,尚宇则再无同外人交涉的可能。
就让他独自清醒,与世隔绝,不通尘世变故,就这样静养到三界审判。
一股苦味在嘴中散开,祁颂缓缓睁开眼时,张自真正耐心地一口一口喂药给他。
见他醒转了,温声道:“祁大人的身体按理来说应是好全了,可张某进来见祁大人捂着头,下一瞬便不省人事,张某并未查探出什么确切的病症,祁大人自身可是有何隐疾?”
或许是张自真身上的药草味甘冽醇厚,带着安抚人心的作用。
祁颂莫名有些许放松,摸着床沿坐立起来,哑声道:“不清楚,祁某早年的记忆缺失,或许在早些时候便有这头痛之症也说不准。”
张自真的眼中有些犹豫不决,祁颂见状继续道:“张大人既是祁某的救命恩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某是有些话想告知于祁大人,但祁大人未必想听,听了也未必会信,徒增烦恼而已,还是算了罢。”
张自真无奈地摇头,复又将药水喂到祁颂嘴边。
祁颂不知为何,淡定地接受了张自真这样亲昵的举动,许是他心里认为医官对病患都是一视同仁,张自真不过是履行自己的指责而已。
“张大人尽管说便是,信不信祁某心中自有论断。”
这句话本是好意,祁颂说得有些生硬,连他自己都微怔住,内心苦笑道自己果真是寡言少语久了,说话之间都颇有一股强硬果决的意味。
这点性情对张自真来说微不足道,脾气暴躁的病人数不胜数,医者的脾性往往都被磨炼得纯良敦厚,更何况张自真本来便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好吧,若是祁大人头痛之症再犯,还请及时告知张某,我们便不再提这些往事了,这样可以吗?”
祁颂默然地点头,冷淡地凝着张自真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