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人间

看似一番寒暄,内里蕴藏的意味不明。

曲觅紧蹙着眉走至许遇身边,提手之际白玉扇旋而横至,桃花眼中簇着续续敌意。

来人端着浅笑。

许遇搭上曲觅的白玉扇骨,轻轻地按了下去,平静道:“本座与大长老有且仅有一面之缘,也算是不打不相识,您来此处可是君上有何吩咐?”

不渡懒懒地擡眼,勾起笑容,又看向曲觅。

“许宗师,我有一些话要单独对您说,不知您是否方便?”

紫衣美人闻言向前挪步,被许遇一手拦下。

后者礼节周到,点头道:“自然,大长老请进。”

说罢对曲觅使了眼色,示意他不要担心,将不渡请进了屋,留下曲觅一人在庭中等候。

待了不多时,听到轻微的开门声,曲觅立马疾步走了过来,见许遇将不渡送了出来。

不渡意味深长地瞥了曲觅一眼便说了告辞,一道符纸撚在指尖燃烧成灰,天青色身影消失在眼前。

“他来找你做什么?”

曲觅满腹的忧愁,对刚才不渡说的话有些隐隐不安,见许遇凝重的神色便知晓此事应是极为难办,亦或是谈得上危险。

见许遇良久不言,曲觅更是焦虑,可许风月的姣容盈出淡淡愁色,双手没在袖间暗自成拳,惴惴不安充斥着胸腔。

“许遇,你如实告诉我。”

曲觅不自觉露出了些许急躁,连带着言语都带着焦急。

在他意识到话说得重了些后,竟惊奇地发觉许遇挂着平日里淡淡的笑容,但在此刻显得欲盖弥彰得很。

他越发心急,双手按住许遇的肩膀,压制着声音柔和下来。

“许遇,我知道你遇到事情只知道自己担着,但如今不是有我了吗?我也可以成为你的依靠,做你可托付之人,我现在很担心你,我需要你告诉我,那个疯子今日前来找你到底所为何事?”

“不是什么大事。”

许遇比之刚才是一脸的静和。

曲觅甚至都逐渐疑虑起刚才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许遇接着说道:“道界的继任大典一贯是有师尊随礼的传统,表示对各方尊长的尊敬之意,也更显肃穆之气,君上的意思是,由你同孟帷共行这场大典。”

“这不合礼仪,也不上规矩。”

曲觅静默沉思片刻,终还是没猜透余岁的心思。

只得继续道:“孟帷是你的徒弟,由我领着一道,且不说你剑仙的面子被拂,若是方壶山亏待剑仙的名声传了出去,恐怕也是会招惹诸多骂名,孟帷即位以后也会生起许多事端,你那仙尊当真是真心待孟帷的?”

许遇并未理会这句,反而言起其他来。

“你上次所说,玉生云鬼是不渡给方休的,此话有何依据?”

曲觅知他是不愿再多言,顺着他的话便应承了下来,略加思索道:“玉生云鬼乃是第三重天一道传闻,方休虽在我父尊座下修行了几年,但他并不精通医缺之术,充其量不过是略懂尔尔,最甚的,便是心术不正习了些禁术,比如不入流的傀儡蛊虫。”

“我曾暗自探查过程渡的医术,无人不夸赞一句堪比道界第一任药宗,我想孟帷应对咱们有所隐瞒。”

“人界出现的子母虫应是出自程渡之手,既然能够豢养出这样高阶难养的子母虫,便也有可能豢养出玉生云鬼这样传闻中的凶蛊。”

静默了不知过了多久,曲觅偏头看他。

只见许遇眼神愈渐茫然,又逐渐清明了过来,正欲启唇询问。

便听见他低沉着声音喃喃道:“他那么聪明,怎么会察觉不到这些不同寻常之处呢?”

这话的人说得含糊不清,但曲觅竟然也能够理解到许遇所说的人是谁,心里一时也说不明是什么情绪。

但所幸这些人同自己和许遇也没有多熟撵的关系,任由他们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

又是上元佳节,花灯续续接盏,流光淌在涓涓溪流中,揉出几抹夜风晚霞,烛火摇曳,轩窗半掩艳色,羞红了女儿家的脸颊。

古街上人影绰绰,嫚嫚的身姿窈窕,欣长的身形清雅,灯火泫然开了沉寂的夜幕,揭开皓月的面纱,挑起廖星的朱唇,吻得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余岁着一身皎月雪色,袖间盈盈玉指忽隐忽现,松散的发垂及腰际,款款迈步走了过来,恍若神明般无暇清贵,在一众艳丽中脱俗而致,却又比得过万千绝色。

孟帷倏尔伸出了手,余岁微愣一瞬,转而将手搭了上去。

孟帷握住微凉的指尖,顺势滑入,十指相扣之时掌心有些温热。

将军的眼眸里晕着无边的星辰暗夜,墨玉般的瞳子里却只余一轮皎月,晚风习习,柔情絮絮,声声动情。

“第三重天也过这样的佳节吗?”

孟帷笑道,温柔的音调揉进了远处徐徐漫来的笙歌里。

他看向孟帷,心里想道,第三重天清穆雅静,万年来或许都不曾有过什么盛事。

而这个人的背后,是喧嚣繁华,享尽悲欢离合的人间。

余岁轻轻摇头,“第三重天不喜享乐,仙途漫漫长久,是什么佳节都暖不回心肠的。”

不似你,一腔的热血,恰是风华年纪。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孟帷呵出一声轻笑,声音低沉带着倦倦懒意,末了还伸出手指抵在余岁光洁如玉的额间。

“我家阿岁就最是嘴硬心软,惹人喜欢,好不可爱。”

本是准备着欣赏美人因薄怒染上绯红的脸颊,却不曾低首见到的却是微茫的眼神,深潭似的杏眼洇着薄薄的一层水雾。

月色罩在云绡绸衣长裳上,醉了一池春水,错了整个人间。

凝了半晌,余岁低头浅笑,“帷帷如果只是同情哥哥就好了。”

不知从何处奏来的一曲相思,婉转悠扬穿夜而来,踏水若蝶掠过不起涟漪,折枝似风吹拂曳曳微摇,一弦拨动了孟帷的情丝。

“帷帷,倘若……”

余岁忽然便说不下去了,心口间层叠着重石,压得他张不开口。

他忍着泪转身,不想孟帷瞧见。

“我本是亡命徒,这人间无我,本该一世长安。”

我本是忘情客,若你不曾来撩拨,本是无悲无憾。

奈何仙人有了意,尝了人间的滋味,学会了贪心。

“如果不是我给将军府引来了祸端,如果不是我去晚了一步,你本可以和将军夫妇安然无虑,幸福美满地渡过此生,在这个上元佳节里阖家团圆,说不定也已经娶妻生子了。”

“是我昏了头,孟雾将军待我那样好,我却……”

余岁亏欠孟家的实在是太多。

多到他不知道怎么去陈述,只能无措地停顿在此处,再也说不下去。

“我想要的东西太多,我在最后的关头竟然犯了这样的错。”

“孟帷,你要是后悔,现在也还来得及。”

如果孟帷点头。

余岁可以让孟帷忘了他。

下颌被勾住扬起,薄唇被复上温热润泽,悠悠清冽的气息微微被吞进腹中,搅得余岁心神不宁。

意欲抽身后退时,腰肢却被一只手紧紧圈住往怀里带,胸膛隔着布料贴紧。

孟帷用这个吻昭示着他的情意温柔缱绻,却不容余岁退却半步。

他沉默又格外认真地听完余岁这几句话,读懂了弦外之音。

荆棘丛在幽暗的心潭里蔓延生长,尖刺从血肉中破出来,凌空绽开了妖冶艳丽的细蕊娇花。

余岁将三界摆作了一盘星局,藏匿在局外漠然观览瞬息万变。

疯态毕现,精明睿智,激进无畏。

恍若是一潭烧不尽的业火,逐步吞噬席卷这盘残局。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唯独一遇到自己的情意,避之不及,触底反噬。

他步步退却,有畏惧,有无措,有愧疚,有懦弱。

更多的,是惶恐和不安。

“看着我。”

孟帷柔声哄他,声音低沉沙哑。

眼前的雪色美人眼角嫣红,硬是抗住了没让眼中的薄雾成雨落下。

“阿岁,是什么时候?”

余岁低着头,临到此时他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勇气去承认。

坦诚一片热枕是件极难的事情,更何况,是他那隐了十几年的爱意。

“我一直都很清楚我的心思,我也一直都没能骗过自己。”

余岁上扬嘴角,试图勾起笑容,却发现于事无补只能作罢。

“从你接住了我的发带那一刻起,我与这尘世便缔结了缘分。”

你捡拾起了我最后一片温情。

孟帷,我向你表示我最深的谢意。

因为有你的存在,我与这世间才有了牵绊,才有了生的念想。

而不再坚信死亡才是救赎。

魂魄记不明来处,却深记着归宿。

孟帷听懂了后面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心中的酸涩哀恸无人可以共勉。

自知其苦,自得其乐,像是古楼屋檐下的窃窃私语,微风抚过,也只有两人的心漾起波澜。

“阿岁,我所言的喜欢是心疼,是我心里所有的珍重。”

其实他想说的话有很多,却不知为何觉得这句格外重要,一定要先行说出口。

“父亲在天有灵,看到自家的儿子能拥着心爱之人,定是会喜笑颜开,随即拿着剑柄敲在我的脑袋上嘱咐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不然晚上就得来揍我。”

余岁没忍住轻笑出声,“你倒是了解孟老将军,这的确像是他会做的事。”

孟帷的眼里是一往无前的勇气和炙热,呼出的气息都是藏不住的温柔。

“是我无尽轮回中造福了苍生数万,才得君一世。”

“是我有幸,何止三生。”

余岁身体微滞,一时间神思越过了这条溪流,沿着花灯去了最深处。

那里或许是山涧清泉,或许是海波洪流,花灯缓缓稀了烛光,淡了胭脂。

但永不湮灭的,是成片破天的爱意,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熠熠生辉。

“吾生有两愿,一盼三界太平长宁再无冤屈,二念重归伊始,岁岁有卿。”

“前者,虽千万人吾往矣。”

雪色美人还吻住孟帷的唇,在唇上轻啄一小口,转瞬移开,莞尔一笑。

“后者,吾一人往,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