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氏
祝氏
霜华尽敛,初春逢细雪苏融。
在斑驳月光下王然的身影被扯得狭长。
他久久地伫立在不远暗处的庭院中,稍凉的春拂过锦绣华裳,撩起衣袖随风跌宕起伏。
他凝视着那一处方向,散尽了毕生的勇气。
沈宜松却未注意到不远处的目光,匆忙关上门以后,一阵温厚的气息涌入,祝珹轻轻将他拥在怀里。
他浅笑着回拥住这个男子,头不自觉地往温暖的颈窝靠去,磨蹭得祝珹脖颈有些酥痒。
“松儿,祝烬没有为难你吧?”
御宣王的语气一向极为沉稳,令人无法忽视他自身那股皇子的威严气势。
此时却极尽小心地询问,似是端着一个珍贵无比的瓶盏,害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般谨慎。
沈宜松披着一身的寒气,此时却感觉被密密的温热环住,有些霸道不容拒绝,却令他心甘情愿地交付自身,对这团热火趋之若鹜。
“祝烬寸步难行,没有余力给我使绊子,义父尽管放心,松儿的本事大着呢。”
禁不住有些炫耀,沈宜松难得这样稚气,欣然地等着祝珹夸奖。
祝珹轻笑,手捏在沈宜松的脸上。
“本王的松儿自是有能耐的人,没有任何人可以看轻。”
两人相拥了良久,同坐在一起温柔相视。
饶是天地逆转,岁月轮回,沧海桑田,也不能让二人分出一眼。
情源于一场祸事,本是沈宜松此生最为痛苦的一天。
只因为遇见了这个人,他曾感激了上天千万遍。
“义父不必担忧身上的玉生云鬼,我心中有数。”
祝珹诧异,“松儿已经知晓这种下蛊虫之人的真实目的了?”
沈宜松略微点头,对祝珹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坦诚道:“王室中人秉着兄友弟恭,绝不残害手足的宗旨,已经维持了多年昌盛不衰。”
“义父既是皇室宗亲,只要安守本分,便不会经受大难。”
意有所指,可谓是明示。
祝珹自然也听出了其中所隐含的意思,惊道:“宋思了那个火药贩子难道竟是王室中人?”
沈宜松但笑不语,温顺谦和的面容上逸散出耐人寻味。
这几月他对过往的事反复推敲,总算是嚼出了些许滋味。
宋思了的言行举止,一颦一笑在他的心里已过了何止上百遍,千头万绪又杂乱无章。
但在他着手调查了所有女眷后,余下的那个人尽管再令人惊奇,再匪夷所思,却也逃不开真相二字。
“依义父所观,朝中如今是何人说了算?”
沈宜松见祝珹拧紧了眉头,轻轻叹息着伸手扶平额间的愁绪和执拗。
“是那闲云野鹤的安成王祝砚罢。”
他虽暂居在王家,但也并非对朝堂上的事情全然无知。
沈宜松夜探王家府宅时也时常会同他谈论这些事,所以他心中的判断也并不比任何人模糊。
“这便是了。”
沈宜松拉着祝珹慢慢踱步坐定,“起初我并未想明宋思了为何明里暗里都在相助安成王府,不仅暗中给我传了消息,将我心中的欲念扩大,在她屡次的怂恿下,我同义父做了她手中的刀,借着这把刀斩杀了祝烬几近全部的兵力,还使了些小聪明将谢未言摘出去。”
“但她的眼光极为长远,看似提点了祝烬病患的治愈之法,而实际上却让祝烬踏入了她设好的陷阱,且不负她的期望,顺利地失去了民心。”
“但在此时,她公然将我送入宫里入朝为官,甚至不惜得罪安成王府的助力谢蓝田和俞道非,此点倒是说不太通。”
“起初我以为是我失了心神,猜错了身份,还很是郁结了一阵,茫然过一小段日子,但如今我看明白了。”
沈宜松停顿在此处,仔细分辨了一番祝珹的神色,发现他愈渐低沉下来的脸色,便知他的心中已有了答案。
“若是朝堂被他安成王一人掌控在手中,少不得会被百姓说是胁迫人皇,架空帝王权势,虽然陛下昏庸残暴,但依然是先皇钦定下来的正统人选,祝砚难免会落人口舌,被传作为谋朝篡位,手足相残。”
“但若是有另一方势力存在,安成王便是被逼无奈,陛下杀伐果断,又对百姓无半分体恤之心,朝中又莫名涌动其他势力,为保住王室荣耀,替祝氏正名,他便只能出手压制,迟迟不取帝王之位便已经宣示了他的怜爱兄弟之情,其忠君之心可谓是天地可鉴,不可指摘。”
沈宜松毫不掩饰地赞叹道,甚至想拍手称道。
祝珹默了半晌,坚毅俊美的面容上沉淀了诸多风霜,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波澜不惊。
于是乎沈宜松也瞧不出来祝珹如今的情绪到底如何。
“绾儿如此有能耐,从前竟是本王小看她了。”
祝珹朗声道,不知为何脸上竟有一丝愉悦,连带着语气都耐人寻味了起来。
“祝砚是个不露锋芒的人,韬光养晦了这许多年,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我祝氏,从来都是为帝位而生。”
“无一人例外,无一人幸免。”
祝珹似是无奈地摇头,将沈宜松细若柔荑的手裹住,将他往怀里团了团,看着他秀丽内敛的容颜,蓦地谓叹一生满足。
这曲觅越发不知收敛了。
许遇暗自咬牙,面上却云淡风轻,笑着询问道:“道界各方的邀帖都已发到了吗?”
姜梨低首回道:“师尊,您今日已是第三次问我这个问题了。”
莫君在一旁忍笑,轻轻以手拉姜梨的衣角,示意她不要戳破。
姜梨回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随即又瞥向自家师尊旁边狗皮膏药似的医仙长老,不由得垂下眼眸投在还拉着衣角的手上,当即狠狠地挖了莫君一眼。
莫君赶忙赔笑。
这位师妹操持着方壶山一干弟子大小事务,性子最是说一不二,且不说姜梨是剑仙座下的关门弟子,他能否打得过别人还是个玄乎事。
再说了姜梨一向行事稳妥,做人最是细致体贴,尤其是对这位师尊更是无比尊敬,自家师尊被他家师尊在忙地自顾不暇的时候搅得晕头转向,总归是理亏的一方。
许遇的笑僵在脸上,但也是一瞬,轻咳缓解尴尬道:“这几月来方壶山事务繁多,记差了也是寻常事,曲觅,你说呢?”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祸端引向曲觅,随后则端起盏清茶,慢慢地润入口中。
突然被询问到的曲觅莞尔一笑,自然地接过话,没有半分拘谨道:“怪我,你白日里忙里忙外,夜里我不该折腾你,应是该让你好好将养身子的。”
许遇一口茶水梗在喉中,呛水咳嗽了起来。
曲觅自若地轻拍他的背脊,颇有些无奈道:“怎地喝口茶水的时间都要节省了?方壶山继任的事务果真如此繁重要紧,让你连身体都顾不上了?”
说罢煞有其事地瞄底下站着的两位关门弟子,那神情可谓是要多和善便有多和善,偏偏手还极为温柔地拍着剑仙的背脊,前后恍若两人。
姜梨心道:“啧,我就多余站在这里,我应该去忙得脚不沾地,就不用在这里看这两人如胶似漆。”
莫君低头暗自想道:“这真的是我师尊吗?我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我会被灭口吗?我得找个什么由头才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师尊身体要紧,我们便不多加叨扰了。”
姜梨惯会审时度势,当即还拽着沉浸在“夜里我不该折腾你”这句话里无法自拔的莫君疾步出了许遇的居所。
紫衣美人轻笑道:“下次注意些,在徒弟面前如此失态有损你的声誉。”
许遇缓了片刻,眼眸里盈盈水波,将落不落地悬在瞳里,因为薄薄的怒意染红了眼尾,话还是说不利索。
“你刚才……胡说什么鬼话?”
“每日夜里我总是缠着你不是闲聊就是看书,可不是折腾你了吗?”
紫衣美人煞是无辜,逐步贴近许遇,贴着耳廓吐息。
“我可什么都没说,你是想到何处去了,我的好师尊?”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许遇不欲多与此人废话,利落地起身便要走,才行了不到两三步,房门倏尔被关紧了。
许遇无奈摇头,“你的剑术承自我,你指望赢过我吗?”
曲觅近身时,许遇仍是垂着衣袖并未擡手召出长诀。
他是个剑痴,平日里少不得找曲觅比试一两场,故此他自然而然想到了此处。
紫衣美人苦笑,眼前此人并非不通人事,却对情爱之事可谓是懵懂无知,偏偏又有些格外在乎师徒的名声,常常是能避则避。
逼得曲觅都长住在此偏僻寂静的居所了,才能逮到这位剑仙抱一会儿。
那第三重天的仙尊相比起来便开窍得多。
曲觅不由得再叹一口气,颇为委屈地说道:“好嘛,你满心满眼也就只有你的剑道了,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许遇稍稍偏头,沉默了片刻后复又走至门前,伸手将门打开,朗声道:“阁下大驾光临,可否屈尊现身与本座一谈来意?”
听闻此言,曲觅收了作乱的心思,屏息凝神,做足了出手之势。
庭外一道天青色身影足尖落地无声,衣袂翻飞,无风自动。
来人形貌皆为上品,周身间颇有一股沉稳内敛的气息。
“云迹长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