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
良人
孟帷哑然。
他若是说不渡引动天雷劈了自己几道,也不知余岁心里会信几分。
本是由他自己无意提起,却收不了场,此刻显然有些无措。
“可与你体内凶戾之气有关?”
余岁见他这般犹豫,眉间积了些担忧。
孟帷微愣在原地,默了片刻后恢复了神色。
“随便问问而已,我这不是想多了解一些,日后才能够更好地保护你啊。”
此人还是那副轻佻的模样,见此情状余岁也并未多心。
刚才从主街上购置了些吃食,顺便也探听到了如今百姓的口风。
大多都是在议论祝烬行事荒唐张狂,竟然将南府郡主的性命当作儿戏。
更是对尚宇则与祝烬之间违背伦理的关系嗤之以鼻,将尚宇则说得丧尽天良,更是对安成王与南府郡主报以同情和敬意。
“人言可畏,在旁人的目光中被凌迟的滋味,我总得让他们体会一番不是吗?”
余岁轻裳迎风而动,腰际的双耳宫铃铃铃作响。
立身于长街,细雪落在他的眼睫上,融成晶莹澄明的水珠,墨玉般的眸子似是泛着微末月色。
孟帷心上一悸,生怕呼出的气息会扰乱了这副美人绝尘画卷。
四目相对时,顾盼流连。
孟帷的眼里逸散着暖意,纵容道:“对,阿岁说得是。”
“柏怀瑾。”
祝绾倏尔唤他的名字,柏怀瑾微愣了片刻,才匆匆想起了应答。
“郡主可是有何吩咐?”
“我并未将与孟帷合谋一事及时告知于你,害你担心了。”
但听这语气倒是诚恳,若非祝绾一脸笑意若春风拂面,眸子里带着玩味,柏怀瑾倒是真的认为她感到有些许抱歉。
孟帷的分析并不完全对,但柏怀瑾与祝绾也懒得去解释。
当日祝绾被绑架时,其实柏怀瑾并不知情。
他收到祝绾送来的传音蛊匆匆赶到那偏僻的私宅时,搜查了一番后便发现张自真已不见了。
他并不明晰祝绾叫他前去的目的是什么,只因传得匆忙,她也并未讲明。
柏怀瑾刚查探结束还在思索时,孟帷便回来了。
孟帷装得惟妙惟肖,柏怀瑾尚在沉思也并未察觉到破绽,应着孟帷的话下意识地为宋思了剥除嫌疑,意图将孟帷的目光合情合理地转到祝烬或是尚宇则身上。
直到悠悠回到柏府,看到柏府里尚在昏睡的张自真和祁颂,他才慢慢猜出祝绾的心思。
与孟帷那会儿所说的并无二致。
“你不问我为什么不同余岁计较宋识月的事情吗?”
柏怀瑾认真道:“在下心想,或许宋姑娘是有什么无药可救的隐疾吧。”
祝绾似是回忆起了一段很难过的往事。
“她与谢未言,终究是差了点缘分。”
“但我依然厌恶余岁让她死得那样屈辱。”
半晌之后,她似是从那段经历中逃离了出来,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柏怀瑾欲言又止,祝绾主动提及到他的顾虑。
“我那表哥虽是对宋识月情根深种,却也并不会因着一己私欲或是家族兴衰而白白地耽误顾家的姑娘。”
“说起来顾姑娘的心上人你想必也听过,正是那孟雾将军手下副将余千恭的独子。”
“若非是余岁隐瞒得实在太好,尚宇则太师又怎么查探不出余千恭将军的独子早在八年前便死在了战场上,尸骨无存。”
“她与我表哥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吧。”
柏怀瑾也是头一次听说这些事,有些讶异。
“柏怀瑾,我利用了你,你不生气吗?”
祝绾看起来无丝毫的愧意,反而极为明艳肆意地露出笑容,矜贵地宛若神女,又多了几分机敏狡黠。
柏怀瑾面若冠玉,指尖摩挲着紫竹扇,端的是一个雅量非凡。
云中白鹤无奈而又纵容地笑道:“郡主利用在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或许是在下的用处太大,才引得郡主一而再,再而三地取用罢。”
祝绾但笑不语,柏怀瑾却倏尔问道:“但在下也确有一事有些好奇。”
“郡主是如何肯定在下得知消息定会前去孟府私宅的?”
她撚着手中的半面面具,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柏怀瑾知晓她是不会解答这个疑惑了,也并不愠怒,只是浅浅一笑。
“你心中并无任何不悦吗?”
“能为郡主效劳,荣幸之至,并无怨言。”
祝绾擡眸凝视了云中白鹤良久,看到的都是一片坦然,没有任何扭捏作态。
霎那之间她生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欢愉。
“柏怀瑾。”
祝绾几近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反复确认自己的心意。
犹如一只灵动的小鹿行走在林深处,终究还是勘破了那层浓雾,眼里顿时流萤华彩,皓月千里。
祝绾莞尔,“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从前我只道为天命所捉弄,爱而不得这么多年,如今我才知晓缘由。”
“原来所爱非人。”
“缘分在此处,我并非是退而求其次,是我的错,才令这颗明珠蒙尘多年。”
“不过你也不是没有错处,且算作互不亏欠,你我今生的羁绊颇多,若是要计较起来,是否可以说是你我这样的权贵人家失了身份?”
“郡主所言极是,在下受教。”
柏怀瑾微微躬身,心中欢喜化作温文尔雅的笑意。
不显山不露水,足以沉沦世间所有不为人知而汹涌暗生的情愫。
祝绾似是极为不满意,轻哂道:“柏大人如此客气,本郡主怎地突然怀念起你以前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模样了,同本郡主说话,犯得着你这么毕恭毕敬?”
“那不若唤我一句瑾哥哥如何?”
柏怀瑾挑眉,颇有过往那般傲气,紫竹扇点在祝绾眉间,末了还添了一句。
“绾儿。”
祝绾忽地后悔,犹豫道:“不若你还是尊敬些罢,怪瘆人的。”
人界的冬日渐深,细雪逐渐落成了鹅毛般的喜人雪态。
余岁似是极为淡漠,孟帷在与卫棋大战后名声大噪,每日也去参加朝会,借着清闲之余同余岁温存了几个月,转眼便又是开春。
尚宇则并未被限制行动,只是不能出孟府的私宅。
余岁也时常同他闲聊,聊的内容无非就是些朝政上的事。
也不是余岁非得刺激太师,实在是尚宇则对其他事的兴趣寥寥无几。
他整日里端坐在书案前写字,并不理会外面的是非。
“陛下如今是什么境况?”
尚宇则漠然地开口,再炙热的心血也被祝烬烙平了,他如今不过是例行臣子的本分关怀一下。
余岁看破不说破,仍是温文尔雅的模样。
“众口铄金,百口莫辩,山穷水尽,腹背受敌。”
他含糊其辞,却形容得恰到好处,足以描述出祝烬的处境。
“先生绝世聪明,与我的赌注看上去是为我鉴明陛下的真心,实则是在诓骗我。”
尚宇则自若地执笔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帝”字。
落笔有力,收笔回势,笔锋飘逸自如,跃然于宣纸上,恍若有翻飞腾舞之势。
“好歹也有知遇之恩,在下也不为难太师,只是同在下打个赌罢了。”
“赌什么?”
“赌人心。”
那时尚宇则迎上余岁平静无波的眼神,冷笑一声道:“先生可否说得再仔细些?”
“三界审判时,祝烬若是将您当作替罪羊,您也便不用再怀着忠诚之心,不如连同沈公子及南府郡主将他的罪行告知于三界众人。”
“但若是他一口认下了,看在他对您一番赤诚的面子上,我便留他一条性命,如何?”
儒雅温和的余岁缓缓叙说,清明的杏眼里分明闪烁着玩味的微光,漫不经心地等待着尚宇则心甘情愿跳下这个陷阱。
他寻思了多日,余岁会与他有这个赌约不过是一时兴起,勾着他玩耍罢了。
祝烬认与不认,张自真与祁颂该吐的事情都会一并吐出来,再加上沈宜松在旁煽风点火,添油加醋一番,这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方休如今决计不会让孟帷出一点差错,早与祝烬不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只要不牵连到方休自己,他势必是冷眼旁观。
先机碾转在余岁掌心中,祝烬与方休都是局中的一环,若非有神印相护,余岁又怎么会隐匿了这么多年都不曾下手?
尚宇则想通这些关窍后,也只能扯着嘴角无奈苦笑。
他没有余力反抗,更没有资格担心祝烬。
他甚至不配挂心祝烬。
余岁无心理会他的心情,寂静无声地缓步走近,瞧明了这幅字后浅笑道:“若是陛下能够对得起您这般念念不忘,那就再好不过了。”
沈宜松毕竟是炙手可热的新贵,虽说职务并不很打眼,但不论是实力,亦或是善辩的话术,都让沈宜松在一众朝臣中格外受人青睐,再加上王家和柏家明面的帮扶,来献殷勤的人络绎不绝。
他依然坚持每隔两日便趁着夜色入王家府宅,同御宣王祝珹待到天色渐明,才百般不舍地回到冰冷凄清的沈府。
愈是想念他的义父,在沈府的日子便愈是感到冷寂孤寒。
若是他有选择,定不愿意顶着沈家的名号做人。
无名无份也好,亡命天涯也罢,他的姓氏只会令他恶心,他急于摆脱却又无能为力。
他如何都不要紧,可他的心上人是天皇贵胄,如何能做得亡命之徒?
沈宜松今日已不知道多少次叹息,盯着公文发愣了良久。
盼到夜色渐深,他披上外袍来到了王家,轻车熟路地从旁侧的小门入内,在偌大繁荣的府宅之中没有片刻停留,直奔去了祝珹所在的居所。
王然隐在夜色中的眸子异常明亮,在沈宜松疾速关上房门后瞬时又黯淡了下来。
身旁的侍卫低声禀报道:“沈大人近日似乎心神不宁,用不用属下替公子送些安神的药物到沈府?”
俊美无双的面容微茫,身上的富贵繁华一览无遗,是桀骜不逊又是极致的单纯坦率。
听了这话,王然沉默了片刻。
“不必了,他厌恶一切的施舍。”
“尤其是我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