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死
赴死
“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宋思了不可能将张自真交出来,舅舅多年来劳苦成疾,您就别再为这些事操心了。”
祝烬轻声安慰着尚宇则,明亮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这个口是心非的人,随后迅速地复上尚宇则还未来得及抽回的手,掌心温热。
“从前您肆意指点江山时神采奕奕,朕想邀您共赏山河墨画书卷。”
“之后您替朕收揽失地时神机妙算雄姿英发,朕想将兵符拱手相送。”
“朕毕生所愿,藏在最阴暗私密的地域,心想着哪怕不宣之于口也是极好的。”
“可您耗尽了十几年,如今叫朕瞧出了些名目,抽出丝线逐层剥离那一团乱絮,内里蕴养着最真挚纯净的爱意。”
“短是短了点,可朕很知足。”
“山穷水尽如何,日暮途远又如何,朕已经看过了这世间最珍贵的东西,旁的又怎么会入得了朕的眼。”
一个念头从尚宇则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
“这些奸佞,也包括您自己吗?”
“自然。”
“朕明白了。”
…………
祝烬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张自真和祁颂在宋思了手上他并不在乎,宋思了将沈宜松安插进朝堂中他也不在意,如今的分崩离析他也置若罔闻。
他要做的,只是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然后符合自己暴君的身份一道圣旨刺死在太师府里的陆远,随后将朝暮轩里的自己改头换面,放出宫去。
尚宇则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所以只能以假死的方式抽身,才能彻底洗刷所有的罪名。
以后的日子虽然不是荣华富贵,也失去了至上的荣耀,但也保住了他的一世清名,祝烬还是将所有的一切归还给了他。
“其实祝砚一向是个出类拔萃的人,在一干皇子中不遑多让,但他恪守本分,从无逾越圣令的私心,先太子在世时,他敛了自身才能,太子之位落到朕身上时,他又藏了自己的雄心。”
“这些朕都明白,朕并不屑于对手足动手,祝泷是这样,祝珹也是这样,余下也只剩个祝砚了,朕实在斗得疲乏。”
“祝砚曾经真心拥护过朕,也给朕留了一线生门,若是朕能安守本分,他也并不想看到一个手足相残的局面,朕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禅位的圣旨也拟好了,如今就放在朕的内殿里。”
尚宇则沉默了良久,无言地看着眼前这个形貌昳丽的帝王,口若悬河地分析自己的死路,甚至瞧出了一丝压制不住的欣喜意味。
“陛下此时退位,安成王就算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会费心保住您的性命。”
尚宇则平心静气地陈述这个事实,试图将祝烬从癫疯的边缘拖回来。
祝烬凝着尚宇则的目光贪婪而珍惜,他的思绪似乎已经跃到了另一个人身上,连同声音都开始缥缈不定。
“且不说朕现下还不想退位,再说了余岁将朕架在这个位置上这么多年,他难道会轻易地让朕全身而退?他设了这么久的局,朕也想看看他到底想干些什么。”
“南府郡主在您手中,不就是一道保命符吗?”
祝烬低笑道:“舅舅,您又忘了朕所说的话,我们皇室绝不会残害血亲,祝绾只是一个小丫头,朕说不上是一个好人,却也不至于卑鄙到如此地步。”
“尚府中的人不算您的血亲吗?”
尚宇则被握在祝烬掌中的手不自觉收紧,怒意再次燃起在心头。
祝烬微微蹙眉,似有一丝无奈。
“朕若是不那么说,舅舅难道肯赏脸说一句话吗?”
“尚府是母后的娘家,朕自然是会善待的。”
“但看来在舅舅心里,朕的人格已经完全不可信了啊。”
先发制人,倒像是尚宇则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祝烬虽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但他从不食言。
听到这番话尚宇则松了一口气,而祝烬好笑地看着他。
“舅舅只管心疼尚府的那些旁支亲众,怎么对朕的死活就置之不理,真是够狠心的。”
“道界方壶山正筹备着继任大典,继任的人恰好是孟帷,但他前些日子却在人界崭露头角,迟迟不回方壶山,舅舅不妨猜猜他的意图。”
祝烬额上覆着的薄汗一滴滴滑落,尚宇则用自己的衣角替他擦拭,端起了刚才熬好的药喂在嘴边。
祝烬无比顺从地喝完,尚宇则在桌案前拿起一颗果脯搁置祝烬唇边,看着他心满意足地含在嘴里,将唇齿间的苦味覆盖住。
“微臣料想,余岁是在等一个时机,而这个时机是他原本拟好的,只是棋局结束的时期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得不拖延一段时日。”
尚宇则不紧不慢地说道:“他与您之间究竟隔着怎样的深仇大恨,值得他深藏多年老谋深算却又忍住了不直接动手?”
祝烬的唇舌间苦味和甜味交缠,但尚宇则的体贴让他心满意足,微眯着眼睛,连声音都懒懒的。
“他不只是针对朕,同时还针对了方休,能有这样能耐的人不多,朕料想他应是第三重天的人。”
“第三重天的仙人想要杀一个人不是易如反掌吗?”
尚宇则内心不安,他门下这位座上宾神秘莫测,实力也不容小觑。
若余岁是第三重天的仙人,受到三界祖训的禁制,这点才说得过去。
“朕与方休有神印加身,若非道界继任大典结束,人界帝王之位传承,且这传承需得众所皆知,被百姓认可才作数,否则这道神印将久久地护着朕与方休,除同界人之外的旁人都伤不了我们。”
“尽管余岁是仙人,也奈何不了朕,所以他一定是在等朕将圣旨公之于众,百官朝拜新皇时,朕身上的神印一并消散,届时再与朕计较恩怨。”
说起来祝烬与余岁连面都没见过。
但听尚宇则的描述,是个绝世的美人,又如同柏怀瑾那般公子世无双,祝烬对这个人可谓是兴趣盎然。
尚宇则此时才意识到为何祝烬不肯及时抽身。
无论他是进是退,余岁都已斩断了他的生路。
祝烬也只能被逼无奈地陪余岁一起耗,直到余岁等到那个时机。
“他在等什么……”
尚宇则喃喃自语,祝烬将他的手捂在掌中,百般珍视地摩挲,听到这句话时眸子倏尔一明。
“他在等,三界审判。”
世间永不会磨灭的,除了不灭的情意,还有经久浓郁的恨意,只会无声无息地扎根在腐败的土里,汲取恶意的念头为养分,辅以常年的盘算,最终能绽开最妖艳魅惑的花,奏着最令人胆寒的曲调,一步一步款款而来。
不是被人忘却,而是这份报应将晚来几年。
“令朕头痛的是,现下的百姓都在暗自揣测舅舅便是朕藏在朝暮轩里的美人,也不知道是谁放出去的消息,或许是沈宜松吧。”
祝烬的确心情看起来不好,尚宇则内心松动,正欲开口说话。
两道人影瞬时出现在身后,祝烬下意识地站起身将他一把拽起揽在身后,目光不善地盯着眼前两人。
阔别已久的孟帷与余岁恭敬地行礼,孟帷先行开口打破了死寂的气氛。
“微臣来得不巧,败了陛下的兴致,还请陛下宽恕微臣的罪过。”
道歉倒是诚恳,偏偏脸上是一副不知死活的模样。
祝烬的脸上扯出笑颜,转眼看到了孟帷旁边这个人身上。
银灰色的外袍,内里是一袭云绡绸衣触地,一根木簪缀在墨发上,深似幽潭的杏眼里闪烁着可以算是温和的微光,唇边勾勒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端的是清风霁月,濯尽铅华,貌若朗月明曦,形是绰约风月君子翩翩。
孟帷挑眉看着祝烬,又将视线挪向他身后的尚宇则。
同祝烬这样一个形貌昳丽,气势逼人的帝王站在一处,竟也是能看出一对璧人的模样。
两人的容颜不相上下,又都是手掌大权的君臣,周身不容侵犯的威严的确不免使人肃然。
余岁的笑很浅,对着尚宇则点头致意。
“太师果然是个顶心软的人,陛下随意说几句您便又有原谅的念头了,显得在下说那样许多话真是白费口舌。”
祝烬微眯眼睛,孟帷笑道:“陛下不必过于紧张,今日我们二人前来可是有正儿八经的事情做的,在这之前让阿岁和太师叙叙旧也不过分吧。”
尚宇则轻轻拍了拍祝烬的胳膊,沉稳地对他点头,随后缓步走到祝烬面前,依旧和声道:“先生足智多谋,尚某有眼无珠,心思也拙,不知先生今日是来做些什么?”
余岁笑了笑,目光落到了祝烬身上。
“今日是来同陛下商议一件要紧的事,此事说起来还与您有不小的关联。”
尚宇则不明所以,祝烬却像是会了余岁的意,神色缓和不少,却还是怀着敌意,语气也果断非常,“拿出你们的诚意。”
孟帷不语,余岁则是笑得更为和善,“陛下可以不与我们做这个交易,但是在下若是出了这道门,这天底下唯一能够保住太师性命的人就不再有了,您不妨再想想如今的处境,试试信任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最后一句话宛若一把利刃,深深地戳进尚宇则淌血的心口,痛得他半晌都没缓过气来,迎上余岁玩味的目光时,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在点拨自己。
祝烬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眼里透出一股焦急,但还是忍了又忍没有显露出来。
另一面在心里细细盘算余岁的话有几分可信,末了缓了语气,对着眼前的尚宇则说道:“舅舅,对不起。”
说罢尚宇则感到后颈被人重击一道,意识渐失之前望见祝烬冷漠的模样在眼前愈渐模糊。
绝望顿时溢出了眼中,而自己的一整颗心正在下垂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