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

上路

他晕倒在祝烬怀中。

余岁走近想要接过尚宇则时,祝烬却迟迟舍不得放手。

余岁轻笑道:“陛下若是想弥补太师,还是快些放手为好。”

“过往的那么些年,但凡您早一日说出实情,太师就早一日摆脱莫须有的骂名。”

“但时至今日,您还是乖乖地等着,莫要轻举妄动,否则在下虽说动不了您,却也保不准太师是否能够全须全尾。”

“您也知道,在下与太师之间,可没有什么情分可谈。”

孟帷在几步远的距离处漠视着这一切景象。

余岁扶住尚宇则的胳膊,对上孟帷的目光后微微点头,拂袖之间与尚宇则一并消失在两人面前。

“陛下,这种滋味好受吗?”

孟帷漠然地打量着祝烬的神色,语气并不像是嘲弄,却也说不上同情怜悯,更多是一种悲凉意味。

“所幸阿岁是个良善之人,不愿迁怒太师。”

“可微臣的父亲就没有这么幸运,碰上一个狼心狗肺的君主,稀里糊涂地丢掉了性命,至死恐怕都没怀疑到昔日的兄弟身上。”

“哦不对,微臣的言语失了分寸。”

孟帷眨着眼睛语气渐快,语气逐渐染上了嘲弄。

“陛下乃真龙之身,连太师都没资格沾亲带故,更何况是微臣那老实本分的父亲。”

“微臣时常在想,您是被蒙了心智还是从来就是这样,装作一副张扬明艳的少年模样,蒙蔽了一干亲众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您也算是看着微臣长大,如今两两相望,微臣竟然分辨不清过往的一切究竟是真的,还是您想让微臣看到的。”

祝烬低首悄悄撚着指尖还余下的尚宇则的温度,想要握得再久一点。

“看尽千帆过往,历尽百般算计,尝尽诸多无奈,如何又留得住天真二字?”

“孟帷,别为难太师,你与余岁的仇尽管放着朕来报,左右不过就是一个死字。”

“生时达不成夙愿,死后便还他一片安宁,如此也好。”

祝烬移步到了窗棂旁,坐了下来,脸上的病色掩饰不住。

眼中的利光也消散开,融在冬日里的细雪里,化作一片片飞舞落下的执念。

“皇室中人绝不自相残害,你将祝绾带走吧,好好护住这个傻丫头,别被其他什么人都能绑走。”

祝烬说完之后便不再多言,让内官将孟帷引向了幽禁祝绾的宫殿。

这处宫殿偏僻,内里却温暖得很,可见祝烬并未亏待南府郡主。

祝绾自被宋思了送入宫后,神色总是疲软,整日都昏睡在床榻里,除了必要的起居外,几乎大半时间都在睡梦中度过。

孟帷轻手轻脚地走近,唤了祝绾几声。

她睁开惺忪的朦胧睡眼,待看清眼前人时,眼中流露出一丝掩不住的欣喜,但爱摆架子的毛病仍是好不了。

她忍下欢欣,垂下眼抱怨道:“本郡主都失踪这么久了,你现在才寻过来,是不是有些晚了?”

还是那个矜贵的小郡主,刁蛮又不讲道理。

孟帷好笑道:“你方壶山的剑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这怪得了谁?再说了,我花了好些时间才找到你的踪迹,又是在宫中,难不成我气宇轩昂大刀阔斧地冲进宫门来同陛下抢人?”

说得也是。

祝绾撇嘴略表不满,嘴上却还是软了下来,一面利落地翻身下床穿鞋,一面对孟帷说道:“那我们还是快些走吧,万一陛下反悔了就走不掉了。”

收拾一番后觉得有些不对劲,祝绾满腹疑问地看着孟帷。

后者则是懒懒地打量着她,那副架势像是在嘲弄自己太过心急。

“还不走?留着等皇叔传膳吗?”

祝绾被看得心里发虚,背脊上覆着一层薄汗,看到孟帷反常的模样,不知为何生起了一股悚然。

孟帷端详了片刻,才淡然开口道:“我几时说过要带你走了?”

一句话击沉了祝绾的心,她满脸的不可置信,“你……不是来带我走的?”

她的面容上骤然被抽走了血色,下一瞬纤细的脖颈便被骨节分明的手拧住。

孟帷低声说了句话,祝绾的黑瞳疾速收紧又逐渐散开。

不过几息之间她便失去了气力,瘫软在孟帷怀中。

他轻笑着将身上余温未散尽的祝绾放在床榻里,为她掖好被角,转身得利落又干脆,没有回过一次头。

“走归走,但只是我一个人。”

“今日我是来送你上路的。”

当夜祝烬浅寐时,底下的内官匆匆来报郡主横死在床榻。

祝烬擡眸间尽是狠厉,他亲自去了那座宫殿,抱起祝绾时,玲珑娇小的身子冰凉,问过太医后说是脖颈处断裂,上面覆有指印,应是被人用手利落地折断颈骨而亡。

消息流传的速度极快,没有给祝烬思索对策的机会。

祝烬好似了然,让内官将祝绾的尸身好生封存在棺里,明日安成王祝砚自会来取。

暗卫不便现身,祁颂又不知所踪,故此羽卫统领骆同归一直跟在祝烬身后,听到此言,觉得很是不妥。

骆同归冒死进谏道:“陛下此举不妥,南府郡主失踪多日,若是郡主惨死在宫中,安成王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如将此事交给属下,以免落人口舌。”

安成王府里的人早就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般,险些将天都城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到郡主的踪影。

骆同归刚瞧见祝绾时心里很是震惊,但他并未忘却作为臣子的本分,绝不忤逆君主的诏令,只管为君主分忧便可,其他的事情不闻不问,明哲保身。

祝烬摇了摇头,“不必,按朕说得办就好。”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花了些功夫才走到朝暮轩里,屏退了左右人后,怅然若失地盯着这处寂静的宫殿良久。

很难得,他没有暴怒,也没有失落,只是觉得疲累,蜷缩进床榻里便昏睡了过去。

“本官奉劝先生还是不要白费口舌。”

尚宇则看起来依然极具威严,哪怕眉眼上沾染了倦意,也并未掩退他的英姿。

但无论如何他对余岁还是秉着一分尊敬,说话也还算客气。

“尚某虽对陛下失望透顶,却也没有忘记为人臣子的本分。”

他摆出一副软硬不吃的倔强模样,余岁也并不戳穿,薄唇勾起浅笑,语气是一股慵懒惬意。

“太师可猜到了陛下与在下商议的内容?”

他回忆起后颈的凉意,还有临晕之前祝烬的冷淡,嘴里都泛出苦味,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安慰自己的话,只能沉寂了片刻。

“南府郡主失踪多日,突然被发现横死在宫中,而作为罪魁祸首的朝暮轩美人竟就是太师尚宇则。”

“太师您与陛下悖离纲常伦理,白日宣淫,终日里莺歌燕舞不知羞耻,随后发现陛下的皇位被安成王祝砚所威胁,只见安成王府势力渐甚,于是绑了南府郡主祝绾,仗着权势一时狠心杀害了郡主,意欲给安成王一个警示。”

余岁的笑意渐浓,声音越发清朗动人。

“您觉得这个解释可以令百姓信服吗?”

难道祝绾就这样死了吗?

尚宇则的耳边炸开一道洪钟,难以置信地看着余岁,像极了在看什么妖孽恶魔。

“是孟将军……动的手?”

余岁欣慰地点头,避重就轻道:“我们要的是百姓的民心,而祝烬要的是将您推出去顶了这项罪名。”

尚宇则恍惚,“阿烬他说过……他会……”

“太师杀害郡主后,趁着夜色逃出了宫,眼下陛下正在广发追捕令,若是您不信,大可跨出这道门去,听听外面的羽卫问询百姓的声音。”

余岁拂袖指着孟府私宅的大门,神色自若地看着他逐渐暗沉下去的脸色。

尚宇则死死地拽住自己的衣角,咬着下嘴唇,直到沁出了血的腥甜。

“您这身体同他一样破败。”

余岁悠悠地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在下奉劝您一句,还是别动怒得好,否则您比他先去,也是不值得很,安心地将养在这里,在下可保您性命无忧。”

松了气力,汗如雨柱落下,尚宇则咬牙问道:“我已是无用之人,先生到底还想要做些什么,不妨同我一道交底了罢。”

美人眼底流萤,银色的绸缎若流光覆体,露出几段凝玉般的肌容。

颔首低笑时,寒意绕骨而生,运筹帷幄,游刃有余般的从容自然,浑身散着不容人侵犯的气势。

勾人心魄却又不可亵玩,只能远远观之。

“好歹也有知遇之恩,在下也不为难太师,只是同在下打个赌罢了。”

“赌什么?”

“赌人心。”

宫中祝绾惨死的消息已经流了出来,在天都城掀起了极大的风浪。

安成王几乎是刚得到消息便带着府兵冲入了宫门,眼下还不知宫里具体的情况如何。

孟帷悄然走过来,从后轻轻地拥住余岁,双手环在柔软的腰肢上,下颌紧靠在余岁的肩窝,低吟道:“阿岁,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心狠的人是不是?”

余岁静默了片刻,伸手握住搁置腰腹的手。

“帷帷,我对凡人的心思并不是很明白,你能同我讲一讲么?”

身后的人轻轻“嗯”了一声,等着他启唇询问。

余岁擡头望着天际厚重的云层,以及飘零经久的细雪,眼神微茫,瞧不仔细这天地轮廓。

“你从柏府带走了张自真,祝烬难道毫不知情吗?祁颂这一遭有去无回,祝烬心里不清楚吗?宋思了存有异心,假意与他合谋,这些他难道毫无察觉吗?”

余岁蹙着眉,“这完全不符合祝烬的头脑,我始终不明白他。”

“阿岁多虑了,祝烬再聪明,也不过是个凡人,是人哪有不疏忽的?况且就算他有心布局,如今他除了羽卫和手里的兵符,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与安成王抗衡?”

孟帷极尽温柔地安抚余岁不安的心,试图让他放轻松一些。

“不对。”

美人阖上眼,羽睫若蝶翅飞颤,半晌之后微启薄唇,缓缓吐息。

“我料想,他已经明晰宋思了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