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疼

心疼

不待他胡诌拉扯完,孟帷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你还是尽早改了这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毛病,你说话向来滴水不漏,谎言信手拈来还编造得天衣无缝,若是我继续听下去,恐怕又会被你糊弄过去。”

“老实点,乖乖说与我听。”

孟帷按在余岁腰间的力加重,逼迫他与自己四目相对,眼中的威势咄咄逼人。

余岁如今处在劣势,心中又无法拒绝孟帷,自然也就只有和盘托出。

“以仙元混迹鬼气融合成冥灵,可驱使妖冥听从诏令,成为名副其实的妖冥令主。”

余岁低垂着眼,情绪很是低靡,但这份低落并不是因着自己所遭受的苦难,而是有些畏惧孟帷的反应。

很明显,孟帷也看穿了这一点,听了这一番话后气极反笑。

“你仙元已然撕裂成了三重,哪来的仙元可供分化?”

“你但凡再言说一个假字,我真的要生气了。”

余岁不敢擡头,挣扎了许久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低得像是入了尘土。

“我……以七魄入筑了妖冥,替代了冥灵,可号召妖族百鬼听令。”

孟帷听后半晌都没哼声,怒极反笑道:“各届仙尊以寿元镇压,偏你出息得很。”

沉默了片刻后又继续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将仙元割裂成三重已经算是犯忌。”

“可我还是低估了你。”

“宋思了和祝烬算得上什么疯子?”

“你才是这三界最疯的人。”

“三魂七魄,你如今体内只剩一魂,阿岁,你是不把自己折腾死不罢休吗?”

“你这是要折腾死你自己,还是要心疼死我?”

余岁哑言,可目光却依旧如光烁烁,刺破苍茫一片荒芜,戳穿阴暗的笼罩。

这样的眼睛孟帷看入了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还能凶得起来呢?

分明是用尽余生去爱护都觉得不够。

“怪我,我没能让你知晓你的苦难并不是无人问津。”

孟帷温柔地吻在余岁的眉眼上。

极轻的触碰却滚烫得灼人。

“十年的确是一个不小的缺憾,但所幸你舍不得,我也没放弃,所以我们还能再续。”

“但我不想同你一味地追忆过往,我更在乎日后的岁月。”

“现在我问你一次,你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

没有威胁,没有逼迫,甚至可以说是温柔至极。

可是余岁却似乎被拧紧了心脏,不断地往外渗血,直到自己察觉到被榨干取尽般的痛楚。

曾经,揽尽半生霜雪,对饮一盏月光时,顾影自怜。

多少个日夜,负手站于第三重天,俯仰之间尽是无奈,只道一句寻常话。

“果真还有?”

孟帷埋着余岁颈窝低笑着。

分不清是讽刺还是心酸,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余岁。

“你是不是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让我置身事外,盘算着怎么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无踪,或者干脆一点,盘算着怎样事了拂身去,然后让我彻底忘记你?”

不待余岁出声,孟帷的泪落在余岁的颈窝,沾湿了衣裳,烙得余岁的锁骨滚烫。

孟帷已然泣不成声,却还是故作坚强。

“你是不是已经相信了我的话,相信身上的玉生云鬼是不渡所种,相信他不怀好意,即便你觉得荒诞,觉得不可置信,可你还是决定将我剥离出去,以免有朝一日自己会伤了我?”

“你就这么相信我?可我也会犯错,万一这次是我想错了呢?”

“我没办法不偏心。”

余岁的声音极为温和平稳,将所有涌动的情愫敛在自己的一双眼眸里。

“这一生我做了很多次选择,每一步都在计算中,这天道欠了我一次公允,我要这天道还我,就需得以身作则。”

“你和不渡之间我不是做不出选择,而是我根本就不做这个选择,因为我一定会保全你们两个人。”

“不渡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可若是他存有伤你的心思,我断然不会答应。”

余岁的气息很稳,胸腔的起伏都没有什么变化,可孟帷却觉得他的话炙热无比。

他自顾自地喃喃道:“如果他敢,我一定会杀了他。”

其实这话给了孟帷莫大的力量,但他听到这番话后并没有释解心中的郁结,只是止住了泪水,如鲠在喉。

“阿岁还真是狠心啊……”

余岁微愣一瞬,转而粲然一笑,看往孟帷的目光中掠过疯态的虚影。

刚才的话就这样被此人抛诸脑后,怎么会这么好忽悠呢?

那片阴暗荒芜可以吞噬掉一切的绝境,是你为什么畏惧黑夜的原因。

封禁在道界四十万年,是你与道界结缘的契机。

怎么会过得这样苦……

同你一比,自己根本算不上什么。

朝暮轩里的尚宇则恍若一副躯壳,徒剩下了一身血肉,灵魂已经被抽离出了身躯,只懂得逆来顺受,话也不愿多说一句。

祝烬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甚至比往日显得更耐心温柔。

不仅亲手喂尚宇则膳食,还为他穿衣掖被,每夜都要拥着尚宇则才能安心地睡熟,清晨似魇足的小兽一般轻柔地吻上尚在熟睡的太师额间,轻手轻脚地穿戴好朝服,然后若无其事地去直面诡异非常的朝堂众臣。

两人之间除了暗生的情愫之外,清白得很,一些亲密的举动也可以归为舅甥亲厚,并没有丝毫的逾矩或是僭越。

可是说出去又有谁会去相信这样荒诞的说辞呢?

自欺欺人么?

尚宇则过往的那些年甚少像现在这样清闲,每日空看落叶缤纷,淅沥小雪。

朝中云谲波诡,局势瞬息万变,祝烬的处境他稍稍动动脑子都能预料到,境况可以说是孤立无援,顷刻之间便可灰飞烟灭。

朝堂中的势力分布他并不很清楚了,祝烬从不对他这个废人说这些,只管将他当作观赏的金丝雀。

可是尚宇则原来明明是祝烬最忠诚最强悍的兵刃。

每日被祝烬喂食无数珍馐美味,可他的脸色愈渐惨白,身子也愈渐消瘦,太医院里的太医们被发怒的祝烬腰斩了几人,人人自危。

祝烬心中明晰为何会出现这样的病症,可他也自欺欺人地继续执拗。

他的眼睛时常是通红的,不知道是怒火还是疲惫,祝烬的脸色也更加病态。

“舅舅,朕一直在证明自己不适合做人界至尊。”

“可是朕好像多此一举了,这本来就是事实,无需特意去证明的,你看这文武百官暗地里对朕指手画脚,都在言说朕是个昏君。”

祝烬的笑纯明澄净,恍若厚重的暗云下透出的微光,丝丝缕缕地点燃他这副破败的身子。

这段日子祝烬对尚宇则极为纵容,得不到回应就一往无前地凑近,言语无关政治,只是普通的抱怨,似乎他真的就是这般幼稚而好欺负,上赶着找尚宇则赏个甜头。

“舅舅,您今日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但窗边还是会透进风,还是坐远一点,以免受了风寒头会痛。”

“舅舅,朕记得您最爱下棋了,要不要朕陪您博弈一局?”

“舅舅,就不肯同朕说一句话吗?”

尚宇则略微擡眸,迎上祝烬极度危险的目光,从中窥见了偏执和疯狂。

但尚宇则早就不畏惧了,不过就是在他面前再展示如何活剥人皮,腰斩太医的伎俩,他哪有什么能力可以阻止这个帝王,不过就是拿他当个幌子。

祝烬伏在他耳边低笑,笑得人毛骨悚然,寒意蔓延至四肢,血液倒灌至头脑。

“太师如今是仗着朕的专宠,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既然太师都不在乎朕,那想必也不会在乎尚府里的那些旁支亲众了,不如朕让他们先行下地府,等朕迟些日子下去时,兴许还能同他们做亲戚。”

“既是尚府的人,自然死得要有尊严些,朕如今还是帝王,你说他们有几个胆子敢违抗朕让他们自刎在府门前的圣旨?”

“祝烬!”

尚宇则一声怒吼彻底震碎了自身儒雅坚强的伪装。

他从没有像这样失控过,哪怕他在朝堂中再过强势也谨遵着礼数。

可听到刚才那番话他的怒意直接蹿上了脑中,令他没有办法再平静地对祝烬和声细语。

果然只有家族的生死和荣誉才能让这片死灰复燃,祝烬意识到这一点后自嘲地笑了笑。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腹部又开始绞痛了起来,但他硬撑着身子挺立在尚宇则面前,唯有额间不断溢出的细汗暴露了如今的虚弱和痛楚。

他并没指望尚宇则会察觉到。

但眼前此人即便是怒火攻心,目光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这些疾速复上的薄汗。

尚宇则声音极为虚浮道:“是又开始疼了吗?”

祝烬连擡起嘴角的气力都被剧痛剥去,但还是攒足力气轻轻摇头。

下一瞬便被尚宇则抚着胳膊,任尚宇则带着自己去坐下,而太师随后还走出去吩咐内官传唤太医。

接到诏令的太医赶过来时颤颤巍巍地把脉,另一只手不住地拿着丝帕拭汗,哆哆嗦嗦地说不清话。

“陛下应是寒疾发作,冬日里寒疾更难压制,这老毛病跟随陛下多年……治愈是了无可能,但若是能寻到张自真大人,说不定有延长寿元的可能。”

“大人是说,陛下所剩的时日无多?”

尚宇则的唇瓣也在轻颤,胸腔中的怒气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绝望。

“你先出去吧。”

祝烬平静地对着太医说道。

这名太医立马劫后余生般地撒腿就跑,踉跄起身逃似的出了朝暮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