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

虚空

余岁无奈地看着他。

柏怀瑾甚为无言地往后退了几步,低首假意观赏自己刚写的那副字,心里暗自祈愿孟将军可以将自己当作外人至少客气收敛一点。

然而孟将军完全没有这样的觉悟,也并未关注到柏怀瑾有些许不自然,直接伸手揽住了余岁的腰肢,收拢感受了一下。

孟帷微微蹙眉道:“果然是有些瘦了,是近来胃口不太好吗?今日回去想吃些什么?叫小厨房给你炖点鸡汤补补,再吩咐下人去给你买些果子,吃了果子未免有些甜腻,给你准备些清茶解腻好不好?”

余岁温声提醒道:“孟小将军,这是在柏府,可以稍微收敛一点。”

柏怀瑾微微点头,赞许地瞄了余岁一眼,心里暗叹总算有个头脑清晰的人。

“你说得对。”

孟帷颇为自然地转身看着柏怀瑾,手仍然放在余岁腰间,指尖还不老实地揉捏着腰段,借着余岁宽大的外袍遮挡住了全部动作,越发地不加掩饰。

“我择日将去面见陛下,怀瑾不必担心府上的人,一切尽在控制中,可以放心。”

柏怀瑾擡眸之际有些讶异,但见孟帷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只能略微点头,不再多看两人一眼。

孟帷搂着余岁消失在他的面前。

余岁的眼前逐渐出现了一片虚无之地。

这里是一片幽暗,比起长年见不到日光的瞬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瞬溪之地危险丛生,耳边是一片恶鬼嘶鸣叫嚣,视线所不能及的各处都是血肉的撕裂声,似乎下一瞬八方的恶鬼就将倾巢而出,连同灵魂都嚼碎在血盆大口里。

这里不同,这里的昏暗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

视线里的光照不到远处,连同体内轻微细响的心声都被吞噬进这片黑暗里。

四处是一片死寂,若不是腰被孟帷揽着,余岁恐怕就要坚持不住被这里的压迫逼到绝望。

绝境中的绝境,是一片连声音都被全数吞噬掉的荒芜之地。

这里不曾有光亮,不曾有温度,不曾有一丝岁月的波动,静到听不到自己还活着的生息,直到怀疑自己是否还尚存在这世间,是否还算是个人。

孟帷的手很是有力,及时地扶住了余岁稍稍颤巍的身体,眼中也是一片微茫,但声音却温柔至极。

“这里是我的虚空之境,但曾经不是这样的。”

孟帷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余岁却似乎明白缘由。

他眼中一瞬的失神被孟帷敏锐地捕捉到,孟帷并没有追问,只是耐心而又温柔地等待。

余岁抿紧了薄唇,眸中的坚定却愈渐深重,直到化作了一股孟帷能够一眼看出的执念。

孟帷与余岁总是有种默契。

那日在客栈醒来时余岁没有回答他,其实他便察觉到余岁知晓他为何会出现这些状况。

余岁对他身上莫名涌出的戾气也有释解之法,这是不是代表着,或许冥冥之中他与余岁就有些不同的羁绊。

在这些得到答案之前,孟帷并没有逼迫余岁解答这些疑惑,可是他身上这些戾气不止一次无意伤到了余岁,这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事情。

无意识的他下一次又会做些什么事,他不敢去试图演算。

所以孟帷此时格外焦急,等不及地要寻求一个答案,尽管知晓之后自己也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可至少不是这样没有任何头绪。

要他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去伤害余岁,他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无可奉告。”

余岁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将刚才的无措慌乱尽收敛。

眸子里的坚定却还没来得及全数覆盖,便暴露在孟帷的注视下,显得格外欲盖弥彰。

又是这四个字,怎么又是这四个字?

“我不想以这样的方式逼你。”

孟帷很是无奈,嘴角的笑却越发危险了起来,眼眸里的温柔几乎要揽尽余岁。

但语气却不容置疑。

“当我逐渐意识到我会对你产生威胁,我第一个举动将会是彻底摧毁了我自己。”

“阿岁,我了解你的一切,你的神色,你的动作,你眼中的情绪。”

“不要再妄图瞒着我。”

余岁微愣在原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孟帷温声安抚道:“阿岁,你为了报仇可以倾其所有,可曾想过这些所有,理应有我。”

“如果我成了阻碍你的变数,我会先行替你解决掉我自己。”

孟帷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掷地有声,重重地击在余岁的心上。

“你至少应该告诉我,我是因为什么而死的。”

这句话彻底瓦解了余岁的坚定,将他粉饰的盔甲撕成齑粉,飞散在这片虚无之地。

“你不会死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

余岁的声音低若蚊呐,随意地散落在这片虚空之境中。

若非是离得太近,孟帷都听不清余岁喉中嘟囔发出的声音。

孟帷极尽耐心地等着余岁卸下心防,并不住地将他按在怀里更紧一些,手指在余岁的背脊上轻轻抚摸,安慰着他不要害怕。

这段时间似乎格外漫长,余岁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攒足气力启口。

一张符纸撚在孟帷手中,迅速燃尽后,余岁已被孟帷放在了天都城孟家私宅自己屋子里的床榻上。

孟帷坐在床沿,深深地凝视着余岁。

他早已数次进入面目全非的虚空之地,知晓那里对人意志的摧残有多骇人,特意狠心将余岁带去也是下定了决心要逼余岁就范。

这样小人的行为孟帷并不愿意用在余岁身上,可他太过了解眼前这个人。

此人心智不容侵犯,在各样的绝境中仍然保持绝对的清醒和冷静。

可遇上孟帷的事情总是会失去理智,在那样的境况下再加上孟帷的言辞刺激,余岁的心防一定会被打破。

眼前的余岁微茫,轻启薄唇,开始缓缓地吐露一部分他所知晓的事情。

三界有九重天神史记载。

灵枷帝神星杳的陨灭是因为与血魅鬼王尘千错在三界之中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撼动天地的大战,最终以半身神元将其封印,用鬼王的精魂铸炼进了容鼎,致使妖鬼两族听从妖冥令的号召。

妖冥令分为二,一为妖,二为冥,其中妖冥令中一直存有冥灵镇守,直到十万年前妖冥令归属第三重天执掌不久后,内里的冥灵修为高涨,灵力强悍到脱离了妖冥容鼎的束缚,化身为魂体进入了轮回道。

冥灵一旦脱离妖冥,妖冥令的号召力将会损耗大半,若非是第三重天的仙尊,无人知晓这桩隐秘的祸事,而每一任仙尊都将以自身寿元来镇守妖冥自带的破天凶戾之气。

孟帷与妖冥之间有很大的羁绊,余岁早已发觉到这一点。

当孟帷在无意识中唤出“尘千错”三个字时,大抵的情况他已在心中有了猜想。

在庆里郡郊外旷野孟帷被天雷打开全身经脉后,气力不断地涌入五脏六腑,灵力大幅高涨的同时,他体内的凶戾之气也冲破了禁制,不住地侵蚀掉孟帷心中的善意,幻化成止不住的怒气和暴戾。

这些都是潜移默化,所以孟帷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心境有什么变化。

可是在旁观的余岁眼里,这些变化却格外清晰可见。

“所以,我是那个脱离妖冥令的冥灵。”

孟帷沉默地听完,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里生起一阵怅然。

低沉着声音问道:“这个冥灵从前有名字吗?”

意料之中的是,余岁摇了摇头。

孟帷的唇边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染上了丝丝冷意,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周身泛出的凉寒。

“他有名字,他叫溪午。”

余岁怔怔地盯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孟帷却漫不经心地勾起悬在余岁腰间的双耳宫铃,放在手中不断地摩挲。

“也就是说,我被困在这小小的容鼎里四十万年,才得已从中逃离了出来,落入轮回道才有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你说对吗?星杳。”

孟帷对上余岁的眼睛,眸若寒潭深似冰霜,最后那个名字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说的是什么,完全是脱口而出。

余岁却也没有及时察觉到这个名字的异常,身体里一股冷意便瞬时涌了上来,贯彻及他全身致使他完全无法动弹。

“帷帷……”

余岁茫然地下意识唤出他的名字。

静了片刻,孟帷的神智逐渐清明,疑惑地轻声试探道:“阿岁?”

余岁心中莫名生起了愧意,他伸手揽住了孟帷的脖颈。

孟帷顺势将他环拢抱住,温柔地望着他。

余岁的气息不稳,语气听起来有些许焦急,又像是噙了委屈。

“若是有朝一日我真的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你会不会再也不愿见我?”

任由余岁在颈窝蹭了半晌,孟帷低笑道:“那得看是什么样的事了。”

美人擡眸望着他,孟帷没忍住捏了捏美人的耳尖。

“倒确实有件事我会生气。”

“如果你不珍爱自己的性命,我真的会止不住地生气。”

他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象那副令人发狂的景象,闷闷的声音中却能听出一丝低哑笑意。

“我尽量不去想,你也尽量别去做,有朝一日你若是踩中我的死线,我怕我会忍不住将你捆起来,让你终日出不了屋子,挺不直腰段,甚至醒不过来。”

“我若是真的生气了,手段有许多。”

“可我绝对做不到不去见你。”

孟帷说了这样许多,生怕自己吓到了怀中的美人,默罢叹了一口气。

“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不知道,只是冥冥之中,我觉得好似亏欠了你许多。”

余岁隐隐地不安,这种不安很是真实,让他没有办法当作是一种错觉。

“比起你对不住我,可能我做的错事更多,你不也选择原谅我了吗?”

孟帷细细思索了他刚才说的话,堪堪反应过来他的思绪被余岁牵走了。

“阿岁,以寿元镇守妖冥的凶戾之气,你只是说了‘镇守’两字,如若像你那样操纵妖冥,召令妖鬼二族,又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怀中的美人身子不由自主地僵直,面色逐渐苍白。

他胡言乱语道:“孟小将军若是做了文官,咬文嚼字的本领定是受人吹捧……”

“阿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