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

云鹤

余岁的睫羽乱颤,叹息声隐在冬日的风里,攒着莫大的勇气,沉吟一句,“好。”

说开之后两人似是更加亲昵了不少,孟帷黏糊糊的性子丝毫不加收敛,离了余岁整个人都不太对劲,非得找着借口凑近。

“你说柏大人自有人去操心是何意?主意可是打定了?”

余岁其实并未让孟帷出谋划策,但孟小将军一贯是个精于算计的人,骨子里又带着邪性。

若非余岁太过了解此人,恐怕也会被他装模做样的正经糊弄过去,以为这是个什么正人君子。

“估摸着怀瑾应是回到柏府了。”

孟帷顾左右而言其他,“借着阿岁给我铺的顺风路,天都城的百姓对我赞不绝口,我寻思着也是时候该去拜见一下祝烬了。”

余岁微眯一双深邃的杏眼,盘算了一番后,点了点头。

“也好,是该去见见他了,免得他忘了还有你这么个人。”

孟帷轻啧一声,故作一番不悦,“怎么我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他还能忘得了我?他不日日夜夜惦记着我,我都烧香拜佛了。”

孟小将军嘴上又开始不饶人了,余岁觉得很有趣味,忍不住继续逗道:“惦记什么?你还指望着别人在朝暮轩里有心思念叨你吗?”

孟帷不置可否,歪着头略加思考。

“他确实没有心力惦记我,多年来他的身体越发地虚,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他树敌太多,也的确没有余力专门对付我。”

“更何况,安成王蓄势待发,轮也轮不着我被他特别关照。”

孟帷对余岁说起那日在安成王府看到的一小波鉴赏书画的人,其中不乏有许多乔装的朝中官员。

孟帷虽是对满朝文武不太熟悉,但也不至于不认得混迹其中看起来最不起眼的俞道非,当时心下便知晓了安成王暗中的动作。

“不妄我激了安成王这么多年,句句踩中他的底线。”

“但他也的确会是个贤明的帝王。”

余岁颇为欣慰,同时又有些遗憾。

“祝烬若不是变成了一个疯子,恐怕这人界已经太平了许多年了。”

“他真的挺适合做帝王的。”

孟帷同时谓叹道,同余岁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眼,彼此笑意皆达眼底。

浓浓的仇恨之下,还有一丝真心的赞赏。

天都城流言颇多,近来更是传言尚宇则与陛下暗中茍且。

太师府里的尚宇则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太师便是近日极尽圣宠的那位神秘动人的美人,居于朝暮轩里。

实在传得玄乎,百姓起初听到只是颇为吃惊,但经过众人的添油加醋后,润泽出来的传言便不再那么好听了。

说是尚宇则狐媚惑主,祝烬违背纲常伦理,两人日日在朝暮轩里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这么多年一直不干不净,朝中的敌对不过是两人之间作戏,尚宇则替侄子做明面,祝烬则隐在背后暗中操纵。

人人将这件事视为不耻,对祝烬和尚宇则之间的关系指指点点。

尚宇则的风评一向是极为恶劣的,往日若不是忌惮着他始终为权倾朝野的太师,这些流言蜚语早就在天都城里肆意传扬了。

如今太师式微,漫骂声逐渐传遍大街小巷,连带着祝烬都被含沙射影。

只因为说道的人太多,自然这些百姓胆子也就大了不少。

柏怀瑾在自家庭院中悠闲地写了幅字,宣纸上清隽地写着“天下平宁”四个大字,笔锋勾抹之际,手腕灵活挥舞,竟能从中窥出一派气势磅礴。

云中白鹤一贯是含蓄内秀的,极少将这份张扬毕露在眼中。

倏尔勾起一抹淡笑,柏怀瑾将笔搁置,指尖抵开扇骨,握在手中不住地摩挲观赏,似是在品鉴一个价值连城的珍宝,眼底都流露出迷恋和温柔。

“沈宜松这招实在是够损的。”

庭院里寂静无声,没有旁人。

柏怀瑾似是在自言自语,却看向了远处,不知在凝视着什么。

“果然还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才能见真章。”

“柏大人言辞风雅,说得太过客气了。”

一个温柔婉转的声音从某处响起,正是柏怀瑾望去的方向。

半面面具下的红唇勾人心魄,上挑起淡淡的弧度。

“疯子还是得疯子去治,不是吗?”

柏怀瑾微微掬礼,客气道:“宋姑娘特意为在下跑了一趟京城,但其实在下也不至于说脱不开身,不过在此,柏怀瑾还是多谢姑娘的一番好意。”

宋思了一袭明艳的棠红锦绣云袍,款款迈步从庭院中走近,自若地坐了下来,鉴赏着柏怀瑾刚写下的字,由衷赞叹道:“柏大人笔下果然字字皆非凡品,堪称一绝,只是这幅字可有何深意?”

云中白鹤收了扇,扇尖点在桌案上,案上冉冉萦绕的熏香若君竹清冽回甘,闻之心中生起暖意,却又清新不会有沉闷之感。

柏怀瑾笑道:“字面意思,并无深意。”

宋思了的视线落在这幅绝妙的字上,沉寂片刻后莞尔。

“柏家忠于帝王,但云中白鹤的心里,存着的却是天下。”

隆冬雾重,柏怀瑾白衫辗转在这庭院里,无风却起了波澜,闲看天色昏沉晦暗,霎时抿嘴一笑。

“目光所及,所不能及,都是人间,在下亦处于尘世中,算不上什么坐怀不乱之人,宋姑娘还是别太高看于在下了。”

“那柏大人是如何看待我的?”

宋思了指尖点在桌案上,寂静的庭院里只听得见清微扣击桌子的声音。

“知晓宋姑娘的人皆道一句疯子。”

柏怀瑾沉默了良久,敛去了脸上的笑意,似是在思索如何言语婉转一些。

宋思了轻笑道:“柏大人不必勉强,我心中也不是没有评判,您也不必钻心挠骨地搜罗温婉的词来安慰我。”

“在下并不是这个意思。”

柏怀瑾轻摇了头,“姑娘是个绝顶聪慧的女子,行事时常出人意料,让人琢磨不透,虽说是有些不太人道,但在下却认为姑娘的见地不凡,在大局面前不会犹豫不决,这样的才思敏捷和杀伐果断,许多男子都比不上。”

“柏大人这话听起来倒像是在指责我手段狠辣,城府深重?”

宋思了撑着脸,似是在打量着他,懒懒地说道。

“怀瑾不与女子打交道,哪儿能知道女子的心思奇巧啊。”

一阵调笑声倏然,两人循着声音源处望去,余岁和孟帷站在庭院里,距他们有十几步的距离。

余岁对着两人掬礼,孟帷脸上含着笑意。

宋思了起身恭敬回礼,视线碰上孟帷的审视时,稍稍有些不自然,却还是保持着一贯的镇定。

“孟将军,余公子安好。”

“哟。”

孟帷嘴上不饶人惯了,轻哂道:“宋姑娘什么时候跟我这么见外了,前不久不是还说夫妇一体来着?”

这下除了孟帷,饶是余下的三人都习惯于隐藏情绪,却也看得出来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孟帷指尖勾住余岁,十指相扣,漫不经心道:“玩笑而已,怎地如此在意?”

“在下只是好心相劝一句,以免宋姑娘白费一番心思。”

孟帷似笑非笑,“怀瑾的心上人金贵得很,是那安成王府的掌上明珠,天之娇女南府郡主,宋姑娘还是不要得罪得好。”

柏怀瑾和宋思了均是淡然一笑,神色沉着未掀起波澜,披着就算是再离谱的事传入他们耳中也是瞧不清心中真实所想的画皮。

孟帷来回打量着两人,脸上的挪瑜更甚。

余岁微茫地盯着他,片刻之后却也是泛上了笑意。

孟帷附身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还不是时候。”

声音低沉而暧昧,温热的气息吐在余岁耳廓,他的手不自觉地向后抽离,被孟帷疾速地抓握得更加牢靠,掌心相贴时能感受到孟帷的温度。

“失礼了。”

余岁颔首,温和而又好脾气,神色很是有些无奈。

“孟将军说话总是没头没脑的,还请宋姑娘和柏大人不要介怀。”

孟帷则是一脸的事不关己,笑眯眯地望着余岁。

活像是这人惹祸惹惯了,旁边这人也总是兜着底,颇有一番恃宠而骄的意味。

宋思了笑得和善,全然不似过去那般疯癫,简直判若两人。

她温柔道:“孟将军既是与柏大人有要事相商,小女也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孟帷略微欠身,点头致意道:“宋姑娘慢走,务必小心。”

宋思了稍稍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缓缓向来处走远,不见了踪影。

孟帷一直盯着宋思了远去的方向。

柏怀瑾出声打断了孟帷的思绪,温声说道:“孟将军可是要去见陛下了?”

两人都有同样的默契,没有去提刚才宋思了的事情,仿佛她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这点余岁早已注意到,而他也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这件事。

闻之,孟帷坦然一笑,点了点头,“我应允怀瑾的事,也算是没有违背,若是给怀瑾惹下了麻烦,还请不要见怪。”

柏怀瑾却已经不再理会这个人,转头对着余岁温和地笑。

“余公子近来身子瞧起来消瘦了不少,若是孟将军薄待了公子,柏府的招待也是极为妥帖的,公子不妨考虑一下在下的府宅,您若有心,在下定将公子奉为座上宾,以贵客之礼相待。”

孟帷瞧起来依然是含着笑,但其实语气已经有些正经了起来。

“我家阿岁怎么日日被这么多人惦记在心,走到哪儿都是座上宾。”

手上的力更紧了一点,又像是控制住气力不忍心将余岁捏痛。

余岁忍着笑意,对着柏怀瑾说道:“柏府的门第岂是在下能够高攀得起的。”

“在下已有归处,家中有一良人,他若是等不到,定是要发好大一通脾气,到时候哄不好难道要麻烦柏大人来从中调解?”

孟帷的脸色缓和了不少,掰着余岁的身子来回打量了一圈,皱起了眉头。

“阿岁真的消瘦了一些吗?怎么我都没有察觉到?”

说罢又喃喃自语,“日后一定要将你喂饱一点,好像是有些瘦了,怪我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