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
牢笼
王然垂下的手握成拳头,全身的血肉被无尽的痛楚蚕食殆尽。
他僵硬地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情绪敛去,做出一副郑重的模样。
“听闻沈大人昨晚在这工部整理卷宗一夜未眠,我只是来奉劝大人,诸事繁多,可身体要紧。”
“沈大人畏寒,工部里的炭火恐怕不足以抵御寒冬,这样下去沈大人的身体怕是吃不消,我特地送来了上好的红萝炭,还有雪貂的外袍,这样沈大人办公的条件也不至于太过艰苦。”
说罢下属们便应声而来,将燃有红萝炭的铜炉搬入进来,另有一人将雪白的外袍双手奉给了王然。
直至下属们退下去后,王然僵着身子缓缓走近,迈上台阶的腿都是软麻无力的。
他一面观察着沈宜松的神情,一面向他走去。
沈宜松并没有擡手阻挡,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的动作。
王然将外袍罩在他身上时,心想他还是有些瘦了。
原本就矮上一截,体格也不如自己健硕,这样看起来更加娇小了些。
“亡羊补牢,多此一举。”
一时间寒风灌入了心腔。
王然的手不住地颤抖,连个结都寄不上。
“覆水难收,不自量力。”
喉间涌起一股血腥的甜味,王然的眼眶湿润彻底,耗尽所有力气才压制住没有在他面前落泪。
“东施效颦,愚不可及。”
周围的空气被剥离,骤然失去了呼吸,泪水夺眶而出。
王然疲软地蹲了下去,痛得再也站不起身。
一念之差,一念执着。
“王然,晚了。”
沈宜松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你的道歉,你的珍视,早就不值钱了。”
“从你侵占我身体的那一刻起,你我之间的那些懵懂就碎了。”
“一片一片拣起拼凑起来,只能凑成恨意。”
“我原以为,在这偌大的天都城,只有你是明白我的。”
我是个人,活生生的人。
不是你的附属物,不是一个物件。
我曾以为,这棵濒临枯萎的松树在你这里能够汲取到唯一的光。
那些隐晦的念想,那些鼓足勇气的靠近。
当头棒喝,一棍子将我打入无尽黑暗的人,是你啊。
沈宜松只觉得好笑,下意识地贪恋起祝珹宽厚温暖的怀抱。
马蹄阵阵,踏过厚重的雪却无痕,岁月在面容上凝聚了坚毅,骨子里却是皇室的骄矜傲气。
披着满身的风雪赶来,像个大英雄。
他的心上人明明是个金尊玉贵的皇室子弟,却在寒凉的边陲之地练就了无尽的包容耐性,墨玉般的眸子透着睿智和温柔。
光是立在那里,就是出类拔萃,就是再也挪不开眼了。
他会将沈宜松护在怀里,轻声询问沈宜松的意愿,将一个素未相识的孩子当作眼珠子疼。
他明明是个心怀善意的人,他明明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一点也不娇气。
可是有那么一日,他归家时,已经没有熟悉的,幼稚的童声黏乎乎叫嚷着“义父”。
他慌乱地找遍了离钟城的每一处,很久很久后才失魂落魄地探到了自家眼珠子的消息。
却远在天都城。
满目疮痍,惊觉到边陲的寒凉,荒草在心上的旷野肆虐地疯长。
兵败垂成,他其实那么不想祸及到离钟城的百姓。
地下有无间地狱,人界有天都牢笼。
罩住了云中白鹤,锁住了凌寒红莲。
困住了苍松中柏,拘住了玉兰君竹。
“你说什么?”
孟帷紧蹙着眉,“你说方休给医仙长老种了玉生云鬼?”
“这就是为什么我师尊会替他隐瞒的缘由吧?”
余岁点头。
孟帷有些不解,继续问道:“他身上被种了玉生云鬼,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庆里郡不渡与曲觅见过,他感知到的。”
“不渡的医术出神入化,堪比第一任药宗,他的医术自然是毋庸置疑的,这也能够解释为何许宗师选择替方休隐瞒罪行。”
余岁提到不渡时,看到孟帷的嘴角明显抽动了一下,适时地停了这段话。
孟帷的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沉默了良久。
余岁刚想跳过这个问题,想着什么话来打个岔。
却听见孟帷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阿岁,你那么聪明,就没有想过宋思了与方休的玉生云鬼是从何处得到的吗?”
“孟帷,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余岁不知为何心中有些迟疑,但他又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揣测不渡。
他对孟帷并非是不信任,但他也实在做不到去质问不渡。
余岁渐渐紊乱了呼吸。
孟帷瞥过来的眼神本是坚定不可动摇,可瞧见他这般难受的模样心中顿时松软了下来。
孟帷轻轻地拥住余岁,在耳畔吐息,似是安慰。
“我不是要你难做,我不逼你了,好不好?”
“我不是要逼你从中做个选择,我只是担心你受他蒙骗。”
孟帷的心沁出百般的温柔似水,极尽好脾气地哄着。
“我知道他对你来说很重要,所以你顺其自然就好,不必非要与自己作对。”
说罢在余岁的额间落下一个轻若羽毛的吻,待他稍稍缓和之后,颇为正经地说道:“说到底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敌之间的较量,怎么能让你参杂其中?这小子还不知道惦记了你多少年,阿岁你总不能阻止我吃醋吧?”
这话说的轻巧打趣,但余岁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
孟帷是认真地将不渡当作了情敌,而且此事还不允许他插手其中。
余岁的思绪依然纷乱,但却被孟帷幼稚吃醋的模样逗笑了,心中的积郁消散了大半,深吸了一口气后淡然一笑。
“你有句话说得不太对,我需要纠正一下。”
“嗯?”
孟帷挑眉,十分有兴致地看着他微红的耳尖,忍住了想咬下去的冲动,轻笑道:“是什么啊?快说给我听听。”
余岁垂下头,看向远处的目光中透出一股不忍。
“我并不是难于做选择。”
孟帷能感觉到余岁周身溢出的一丝残忍之气,百般坚定地摧毁一切希望。
他似乎能够预知到余岁接下来要说什么,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好准备听。
或许这些话他已经听过很多次了,只是他从来不曾当真过。
“令我为难的是……”
余岁倏尔释然地笑出了声,若春风和煦,又若冬日冷冽。
是乌云笼罩天幕下泻出的一缕天光。
是寒夜里骤然落下的一场倾盆大雨。
“我好像,从来只会选择你。”
………………
“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来人界吗?”
“我有一桩心事,只与一人有关。”
“不渡在你心里……是不是比我还重要啊……”
“不渡是我的命。”
“而你孟帷,是我许许期盼的来生。”
“你畏惧暗夜一片苍茫,我便守你一夜青灯微光。”
“但我的孟小将军不会害我。”
………………
余岁听到自己的声音,微茫片刻,轻哂道:“好吧,也不是好像。”
“对不渡来说,没有任何公平可言。”
余岁顿住,没意识到孟帷的不对劲,自顾自地言语,像是在劝说自己。
“这事也没办法公平不是?”
他自言自语,自行规劝的认真模样落入孟帷眼里,引得孟帷愣在原地。
孟帷顿时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没能将话止在喉中,无意识地问出了声。
“为什么……”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可余岁听懂了他的话,再次深叹了一口气,擡眼对上孟帷微茫的眼眸,噙满了无奈和爱意。
“漂亮的话说得好像有点多,孟小将军也没听得有多明白。”
“抛开那些虚言,就是我愿意。”
“我说得够直白了吗?”
余岁步步逼近,孟帷缴械投降,心中既是甜蜜又是酸涩,重重地点了点头。
像是收到了什么特别珍重的承诺,又像是有些许愧疚而不敢直视余岁。
“你呢?”
余岁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孟帷,他心里也始终郁结着,眼睫上下翕动,似蝶乱颤,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嘴里泛出的苦味。
“孟帷,祝烬没有退路,方休没有,我亦是如此。”
两人的心结破冰在这当口,余岁先挑了出来,逼迫着孟帷不得不面对。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余岁还是没狠下心,故作轻松道:“行了行了,遭此大劫的人是我,这不是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你也不必哭丧个脸,多不吉利啊。”
这话说得不像他的风格,颇有股市井泼赖的气息。
但孟帷清楚这道难关余岁是真的没有丝毫把握可以全身而出。
孟帷其实一直逃避着这个事实,以为不提起两人就可以温存得再久一点,以为可以留住余岁的温度和栀子气息。
孟帷不想勉强自己在余岁面前强装笑意,他似乎切身地体会到了刚才余岁自言自语时的心情。
他珍视地握住余岁微凉的手,放在唇边极为虔诚地吻上指尖。
眼中没有一丝玩笑,也不带任何□□,只是坚定地让人心安。
“无论何时,无论何种境地,我一直都会在你身边。”
“同生是做不到了,我只求个共死的尊荣。”
“没跟你商量,也不是玩笑话,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心不可动摇。”
“这个恩赐,我向上天讨的,阿岁你阻止不了。”
“我说得也够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