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皇
人皇
祝烬的眼中带着些许迟疑,目光耐人寻味地打量着眼前的翩翩君子。
沉默了半晌以后,见云中白鹤并不想说些什么,他决定将话再挑明一些。
祝烬继续道:“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如今已被大致化拢为两派。”
“宋思了把控着沈家与王家,安成王府笼络了随都侯和谢家,也许还获得了禁军总督萧亦行的支持。”
“怀瑾按理来说应是早已心向安成王府,如今却承了宋思了的情,这笔人情不知道怀瑾打算如何偿还?”
听这意思,柏怀瑾心中已经明晓来说情的人是宋思了,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后,颇为冷淡地对着祝烬应承道:“微臣的事不劳陛下费心。”
“微臣倒是有一句话想要奉劝陛下,您既然将局势看得这样分明,便明白如今您的处境不容客观,而朝中唯一能够支撑着您的人,便是那朝暮轩里的尚宇则太师。”
祝烬看见他这般认真的模样,倏尔绽开一个明艳的笑。
柏怀瑾瞧见这样的笑颜都有片刻的失神。
他恍若从这张昳丽的面容中感知到了痛入彻骨的悲凉荒芜。
高堂上的风霜并非常人能够抵挡。
祝烬也曾张扬骄矜,鲜衣怒马。
却在这宫里枯萎至腐烂根节,眼中再无温热善意。
“并非事事都能如人所愿,朕有时都不想看得这般清晰,可是朕或许就真的太适合坐这个至尊之位,不论是治国能力,或是冷漠心境。”
“朕就这样端坐在云峰,你们的动作或多或少都暴露在朕的视线里,那些隐晦的小事聚集在一处,根本经不起一番推敲,朕想猜不到都是件难事。”
“人要是活得太过通透,也就失去了好多乐趣。”
祝烬停顿了片刻,负手立于柏怀瑾面前。
“唯一朕有件不确定的事,便是宋思了此人究竟是何身份,不过现在也有些眉目了。”
柏怀瑾秉着温和雅正的风度,言语从来都止在规矩之内,这次却还是没忍住。
“陛下既对帝位有退让之意,为何又要借机除去孟雾将军,为何要以张自真大人挟制住微臣,又为何要默许了太师使计胜过离钟城一战?”
“朕并非一开始便厌弃这个帝位。”
祝烬颇有耐心地说道:“孟雾他虽是辅佐朕上位的功臣,可他太过精明能干,又在人界德高望重,甚至威胁到了朕的权势,后期他又与安成王府走得过近,朕不能不做防范。”
“怀瑾的才能有目共睹,太傅教授你以帝王之道,若你不能为朕所用,那朕便干脆除去这个惊世之才。”
“所以怀瑾你得感怀朕的心慈手软,不然京中哪里还有什么云中白鹤呢?”
“至于尚宇则太师……”
祝烬提到这个名字,语气不自觉地松软不少。
“朕许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宠,朕为了他,后宫三千佳丽形同虚设,他想干什么,朕并不在乎。”
“哪怕他想杀了朕,朕都会如他所愿。”
“可是朕绝不会容许他有背叛的心思,帝位是为了他,不做帝王也是为了他,他不能承了朕的一片真心又背弃了朕,他不能。”
说至此处,祝烬的眼眶凝了血丝,执念入侵了他的心智,扎根生出了残虐的细枝,包围裹紧了心脉,密密麻麻地缠绕灌入痛楚。
这骤然的痛感几近扼制住了祝烬的呼吸,负在身后的手握得死紧,指节捏得发白,惨白的面容因为气愤有些许扭曲,病态涌在肌肤上,显得更加疯狂。
柏怀瑾深深地望着祝烬,目光中含着不易察觉的怜悯和悲哀,语气不含任何感情,失去了谦和的他,看起来若寒霜疏离。
“依微臣所见,情由心而生,发乎情止于礼,若是真心相待,只会百般地珍视,目光所至,无她便无人间。”
“陛下这般强硬,只能算是占有,且不说您与太师是否背离纲常伦理,陛下有想过太师究竟想要的,是至高无上的权势,还是您全无保留的信任呢?”
这一番话正中心里的痛处。
祝烬的耳边洪钟乍然轰响,在只有两人的书房里,祝烬竟然一时听不清柏怀瑾后面说了些什么。
他知晓两人之间的信任有多重要。
没有谁比他更能尝出猜忌的苦味。
可祝烬是一个帝王,要将自己的心脉剥离抽丝,拣出最纯粹的信任,完完全全地托付给另一个人,可谓是难如登天。
他自始至终都认为,他能给尚宇则的已经是自己的极致了。
祝烬勉强扯出一丝苦笑,漠然地盯着柏怀瑾,只道是此人太过孤傲清高,认为人人都可秉持本心,始终如一,不知高处不胜寒,不明世道的阴暗血腥。
“怀瑾站在臣子的立场上,可以无所顾忌地指责朕。”
“你是谏议大夫,是言官,指出朕的过错是有功于江山社稷,可你也曾想过没有,你们一人一口唾沫,是能够活活淹死朕的啊……”
“你们在朝堂上引经据典,头头是道,言之凿凿,指点江山的时候,可也曾考虑过朕的感受?”
“你若是处在朕的位置上,日日被言官拎着脖子说道,一丝一毫马虎不得,一举一动不能出差错,朕如何才能够稍松一口气?”
“敏德王祝泷没有逼过宫吗?御宣王祝珹没有兵临离钟城吗?朕的手足都尚且如此令人忌惮,你告诉朕,如何能够卸下心防,如何能够完全信任别人?”
“你们只想要一个贤明的帝王摆设罢了,只需完全采纳听从你们的意见,你若是做这样的帝王,又能够说比朕略高一筹吗?”
祝烬的身体疲累到了极致,不欲再与柏怀瑾多言,据着帝王的傲世身段始终也弱不下威势,摆了摆手。
“怀瑾还是快些走吧,朕可保证不了何时会反悔。”
柏怀瑾毕恭毕敬地行礼,慢慢往后退了出去。
这宫门深若一条不见天日的幽暗小道,繁华覆灭之后尽觉一片浮尘荒芜。
祝烬说得没错,他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最适合坐帝位的那个人。
在这深宫里燃起无尽的业火,就算焚到了自己的身上也在所不惜。
燃彻了天边的昏暗明灭,燃退了人心的软弱麻木。
凭心来说,祝烬对柏怀瑾自然是没话说的,并不是他口中所说的,不能为他所用便除去柏怀瑾。
祝烬统掌人界以来,前几年也是励精图治。
祝烬比先皇武断,却也不是刚愎自用之徒,他的眼界更为宽阔,头脑也更为精明。
自交谈之后,柏怀瑾甚至觉得祝烬这些年实在是深藏不露,聪慧过了头。
若非祝烬为了尚宇则作得天翻地覆,天底下也没有谁比他更适合做这个帝王了。
可即便祝烬被不能宣之于口的感情蒙了心,疯了智,却也丝毫没有干预到作为一个帝王的敏锐洞察力。
他不是没察觉到朝堂的分崩离析,合拢归为不属于他的势力。
祝烬从来都知道,只是他任凭事态的发展。
祝烬从头至尾也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他只想保住自己和尚宇则的性命,从此销声匿迹地隐去。
痴心妄想。
柏怀瑾谓叹道,就凭着余岁处心积虑帮扶尚宇则将祝烬架在高堂上的这番心思,就凭着孟帷与祝烬之间隔着灭门之仇。
祝烬哪里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如今的他只能相信宋思了,或者安成王祝砚。
宫门外是一片隆冬,柏怀瑾一袭白衣孤单地行走在无人的大道。
柏怀瑾的祖父与父亲都在内阁,祖父年事已高,如今内阁统归于父亲管辖,内阁的消息通透。
柏府虽是举府清贵,但一贯是消息灵敏非常,柏怀瑾更是眼观八路,耳听四方,练就一番七窍玲珑心,可如今他却实在看不透祝烬。
柏怀瑾甚至理不清自己到底是真的痛恨祝烬的残暴,还是为他的自甘堕落而痛心。
曾经,祝烬也是一个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存在啊。
方壶山上的弟子都在预备着继任仪式,一派庄重肃严的模样。
也不是过于讲究,而是三界有祖训,至尊继任大典是极为肃穆的。
道界与第三重天的接任必是要祭天的,在各方势力面前接掌代表至尊身份的信物,念祝词给三界诵读,昭示身份的荣耀尊贵。
道界的掌门信物便是一则丹心铁券,上面刻录着所守的秉心。
整个继任大典繁杂冗长,因着是祖宗定下的规矩,也无一人敢置喙个什么麻烦。
从发拜帖开始,到跪祭宗祠神庙结束,一个细小的环节都出不得差错,一来二去可不得折腾好几个月。
偏偏这即将继任的至尊尚在人界,恰逢鹤尊卫棋消迹已久重出江湖,摊上了个大麻烦,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方休还是一如平日的稳重老成,将道界的事务处理得有条不紊,大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
引得道界的亲众连连叹服,暗自心想这继承人好不懂事,如此庄重盛大的继任大典即将召开,如今却连个人影都瞧不见,全凭着方休一人操持。
许遇作为左右手,听闻这些传言只是淡然一笑,这么些日子他好说歹说怂恿曲觅这尊大驾去瞧了尚被拘禁在梨林的阡白长老“柳竹衣”,引得曲觅一阵委屈。
但大局为重,曲觅还是应承下来沉着脸去了。
恍神之间,方休手执浮尘悠悠地与他并肩,心情颇为愉悦道:“许宗师,本座瞧见您与师弟这样交好,实在是欣慰得很,这样就算本座入了神界大门,也算没有辜负先掌门的嘱托。”
许遇轻讽一声,连个眼色都也不屑于给他。
“方休,真是造化弄人,你在离钟城外竹林时意欲对孟帷下死手时,也没有想到过今日最想让他安然无恙的人,竟然是自己吧?”
方休挥了挥浮尘,漫不经心道:“今时不同往日,是天意如此捉弄人,你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本座达成夙愿,许宗师与师弟同游三界,端的是一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局面,这难道不是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许遇沉默良久,只说了两个字,“恭喜。”
方休听到这两个字,心情更是舒坦,虽说还要再等待些时日,但这么多年都苦熬过来了,难道还差这几个月吗?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急不可耐,反而还生起了一股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