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幸
我幸
沈宜松走马上任的第五日,天都城里便四处啸响起尖锐的嘶喊声。
从天而降的火星逐渐点燃了各处堂皇的屋舍,四面八方围拢步步逼近的邪祟呼啸,发出阴森森的怪响,更有成形的鬼魅破土而出,擒制住慌乱逃窜的百姓的腿脚。
高楼上斜坐着一个鬼魅般的黑影,头戴一顶玄色纱笠遮住了整张面容,底下的百姓若是擡眼往上瞧一眼,即刻便可吓得魂不附体。
因为这场景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鹤尊才该有的排面。
眼前倏尔出现了一个人,卫棋懒洋洋地瞧了一眼,随后稍稍端直了身体,语气很淡,有些懒意。
“原来是孟将军,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久仰久仰。”
孟帷御剑立于高楼上站定,瞧不明此人邪性又一派正经的模样,再定睛一望腰间并无那只双耳宫铃,颇感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卫棋,好久不见。”
身旁一阵风拂过,卫棋闪身于他身后,那个跟在卫棋身后的影卫却留在原地,似乎并不欲插手这场决斗。
“将军似乎颇有些区别对待,怎么见到本尊就叹了口气?”
轻挑的语气,孟帷都能隐约瞧见黑纱下显露出的森白利牙,配着一副皎月般的绝世容貌,意外地有一种别样的美感,残忍而又果断。
“不敢,都是哥哥。”
孟帷恭敬掬礼后手中的元夕可没留情,一剑刺过去时卫棋敏锐闪避开。
隔着纱笠都能觉察出一股骤然生起的寒意,卫棋挽手握住缘君,刀锋凌厉。
卫棋出手疾速又灵活,哪怕武器略显下风,但两人缠斗许久之后仍是一派势均力敌,打得两人酣畅淋漓,颇有些乏力,却依然感到兴致盎然。
不渡坐在原地,罩在纱笠下的目光越发阴寒,但好在有一个遮挡,不至于掩饰不住自己的神色。
这两人虽说看起来并不只是单纯的剑术决斗,元夕和缘君注入了灵力,两兵相触之时镇发出来的压制可达方圆五里地。
周遭的无论是百姓亦或是邪祟,硬是没能擡起头来,耳边是一片的嘶鸣,听不清楚风声。
百姓全数蹲地抱头捂耳,邪祟尽数钻入地底,一片骇人的嘶吼声。
交战几百招后,卫棋突然一个箭步跨到孟帷身后,一道符咒隐了两人身影,一时间周遭五里的震慑力退却。
内里的百姓双眼布满血丝,头疼欲裂的感觉稍缓,耳鸣还未恢复时,脚边便再次伸出了骨森森的手臂,胡乱地抓挠,恐惧先行驱使了痛麻的双腿,脑子中只剩下一个字。
逃。
余岁偏爱清淡的颜色,眼前这个带着玄色纱笠,身着一袭玄衣的卫棋无形中给人一种杀伐之气。
在纱笠下偶尔能漏出清冷的目光,明烁而又阴森瘆人,负手背对着孟帷,更是一派疏离冷淡的意味。
这里是一片虚空之地,四周雾浓,很是有些凉寒,孟帷只能看见眼前的卫棋一人。
其实他对卫棋不甚了解,对仙人的分身之术也没有什么认知,故此他不是很能分别卫棋和余岁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而卫棋将他带到此处,他的直觉里余岁并没有这个打算,也不知晓此事。
“孟帷该如何称呼阁下?”
他微微掬礼,试探性地开口道。
心想此人沉默寡言,实在与能言善辩的余岁大相径庭,还是先稳当一点好。
一阵轻笑声,不若余岁的和煦如风,但也缓释了此刻气氛的冰冷。
卫棋缓缓地转过身,答非所问道:“本尊确实因他而生,却又并非完全是同一人,彼此通感通情,所面临的处境却大有不同,自然心境也有些差别,性情也有些差异。”
这算是答了孟帷心中的疑惑,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却又好像更不明白了。
倏尔又想到在苍源城时卫棋那副戒备无助的模样,语气也软和了下来。
“瞬溪之地艰险,哥哥受累多年,实在是辛苦了。”
眼前人刚垂下的手骤然收紧,再次仓惶地背于身后。
急于掩饰的小动作却被孟帷记在心里,暗笑一声后又感到无比心疼。
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人能代替他去受了这苦。
可这些苦,本不应该承在他的身上。
卫棋侧身不看孟帷,语气凉薄道:“将军若是听懂了本尊刚才所说的话,就理应明白本尊与将军的心上人千差万别,本尊罪恶滔天,将军还是不要多关心得好。”
沉默不言良久,卫棋没忍住瞥头瞧了孟帷一眼,还以为这人是被自己说服了,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郁闷,声音若蚊呐。
“何况本尊手中还沾了那么多人命……”
“都是你,有什么不一样的。”
孟帷突然开口道,若苍山玉碎,如泉石低吟。
“你的过去无人理会,自有自己做主管了这档事。”
“但如今有我在,至少不会变得太坏。”
卫棋欲看穿他的内心所想,但只能瞧见孟帷明亮双眼中自己的倒影,半晌都没能说出一个字。
“你说,你们彼此通情。”
孟帷凝视着卫棋,久久没有挪眼。
卫棋不自觉地咽口水,喉头滚动,谓叹道:“拜他所赐。”
也实为我幸。
孟帷似是抑制地有些辛苦,手中的元夕剑化作星光散去,双手握着拳微微颤动。
最终他迈腿往后退了一步,艰涩地说道:“很抱歉,我现在不能抱住你。”
纱笠下的杏眼呆滞,随即归于冷漠,连同着口气一并化为冬雪。
“不必,将军乃正道之人,如何能同本尊这邪祟同谋。”
“是本尊自作多情了。”
下一瞬,孟帷已经又站在原来的城楼上了。
底下的百姓四处逃窜,惨叫声不绝,但鹤尊卫棋连同着四处的邪祟妖族都消失了生息,只留下吓破胆的人还在惊吓中久久缓不过来。
卫棋的经历并不难估算到,无论他的神智是否与余岁分离开,终归也是他的再山哥哥独自承受了那一切。
仙元的割裂撕扯之痛楚,瞬溪的鬼气侵蚀之入骨。
一桩桩都是有口难言,也无法言说,无法被人体会。
心中苦难的种子浇着鲜活的血液,绽放开绚烂魅艳的花,散发出血的腥气,夺了数十万里之内生灵存活的希望。
凌枝独自笑望天地不成魔。
一个身影立于孟帷私宅的庭院中,手中一把小竹扇轻。
孟帷醒过神来疾步走了过去,轻唤了一声“怀瑾”。
此人转过身来,眼神很是忧愁,连同着语气都有些焦躁。
“孟帷,张大人不见了。”
柏怀瑾与张自真交情匪浅,张自真平白无故地失踪了,着实令他感到有些不安。
但此人又一贯冷静睿智,并没有多加责怪孟帷的意思,目光追随着孟帷也只是在寻求他的意见。
孟帷听到此言,急匆匆地赶往了张自真的房中。
祝绾和张自真一直在这房中诊治着昏迷的祁颂,不知是何人如此有能耐能够找到这偏僻的私宅,又能够敌得过祝绾的修行,算准了孟帷与卫棋决斗分身乏术,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了三个人。
“不只是张大人。”
孟帷紧蹙着眉头,柏怀瑾难得见他这样凝重的神情,心中隐隐不安。
果然孟帷下一句话击沉了他的心,“还有祝绾和祁颂。”
柏怀瑾收扇若疾风,捏扇的手指节泛白,控了极久的情绪,才勉强和缓挤出几个字,“为何会有祁颂?”
孟帷沉下心与他讲了祁颂与张自真的身份,因着没有确切的证据,只能说出了自己对祝烬的揣测,剩下的交由柏怀瑾自行论断裁决。
柏怀瑾耐心地听完,脸上的血色逐步黯淡下去,没有发怒也没有感到心惊,整个人看上去无比的镇定,孟帷也很有耐心地等着他说出想法。
柏怀瑾沉默片刻,冷静地开口道:“此人本事不容小觑,能够带走不会武功的张大人和身负重伤的祁颂倒不稀奇,最要紧的是他能够让郡主都无法脱身,而且此人的目的明显是要劫走人证,极有可能是陛下的人。”
“祁颂是陛下最忠诚的暗卫,能够指派他的人只可能是陛下,如果陛下要派人劫走他,前几日应该就不会让他来刺杀我了。”
“况且明知道派他过来,有可能会暴露祁颂的身份,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孟帷冷静地盘算其中关联,对柏怀瑾的推断似乎并不太认可。
“你说得也有道理。”
柏怀瑾认真地思索,“可这其中得利最大的还是陛下,如果不是陛下本人的授意,或许只能是尚宇则太师了。”
孟帷无声地点头,随即改变了话风。
“我倒是觉得此事不是那么简单,一时还没有什么头绪,祝绾三人下落不明,实在是无法安心,可现下什么线索都没有,连个问话的人都找不到。”
孟帷想到此处无奈地苦笑。
柏怀瑾担心不已,却安慰着孟帷道:“至少他们三人很有利用价值,不论是谁带走了他们,现下应该还不会有个什么差池。”
“怀瑾说得是。”
孟帷垂下头,又好似随口自嘲了一句:“云中白鹤的名声果然不是空xue来风,看尽天下事,身在浮云外,太师与陛下的事都瞒不过怀瑾,我这将军当得可谓是耳聋目盲。”
“都是旁人夸大其词,谬赞罢了,在下只是略有了解。”
“为官多年,洞察人心的本领不过也只是学了个皮毛,班门弄斧,深处的在下也瞧不出来,也只看得出些许端倪罢了。”
柏怀瑾谦和有礼,倒显得孟帷轻佻了。
“怀瑾谦虚了,祝绾和张大人的事我很抱歉,但你也不必过于担忧,你我分头查找线索,定是能将他们三人平安无恙地带回来。”
孟帷一只手自然地搭上柏怀瑾的肩头,给他以宽慰。
送至门口,柏怀瑾转身对孟帷谦和一笑,擡手掬礼道:“将军不必送了,快回吧。”
孟帷回以一笑,略微点头,问道:“怀瑾是从何处知道我这好地方的,这地方可算得上是偏僻得很了,也不知父亲怎么选的这处府宅。”
“若不是发生了这档子糟心事,本可以留你用个饭的。”
柏怀瑾浅浅一笑,道:“在下到处都知道一点。”
“下次吧,下次定是要在将军这儿尝尝府里的手艺。”
看着柏怀瑾远去的白色身影,在初冬的阳里照得稀薄,在地上印出狭长的影子。
孟帷出了神,随后唇边勾出一抹笑,说不上是嘲弄还是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