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初

月初

王然坐在窗棂前,瞧远处寂寥的秋夜,心绪宛若棋子叮咚落在星盘之上,敲出零零的响声,席卷起回忆翻涌。

几日前的一个夜里,他也是这般坐在窗棂前百无聊赖地翻阅着账簿,就着秋夜的凉风才能略略抚平心中的燥热不安。

不知盘算了多久,擡眼之际瞥见一道人影,他压着声音警惕地询问道:“阁下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下一瞬,衣袂翻飞在眼前。

窃蓝华裳上纹着修竹中柏,带着些许楚楚不凡的清冷气质。

王然顿时心都停了几拍,喃喃道:“小松……”

沈宜松转过身来,长身玉立,面若冠玉,眉眼带笑,柔声唤道:“然哥,这么久不见,素日里可有念我?”

纵使所有人都知道沈宜松是假死,可是只有王然一人从头至尾都没能分出心细细回想始末。

所以当沈宜松再次出现在眼前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梦境中。

“你没死。”

王然的眼中不知闪烁着怎样的光亮,“你骗我。”

沈宜松好笑地盯着他这副扭扭捏捏的模样,嗤笑一声。

“死不死的又有什么区别,我脖子上那一刀,难道不是拜你亲手所赐?”

说罢指尖稍稍扯开衣领,露出细长白皙脖子上那一道还未消除干净的伤痕,印在白玉凝脂的皮肤上尤其瘆人。

如同这个淑人君子一般,姣若秋月的面容却生了一双寒若秋风的眼眸,从中渗出的凉意逼得人步步后退。

王然执剑的疾速是孟帷都难以媲美的,在沈宜松分神之际,他手中的剑已经架在沈宜松脖子上了。

他一身暖白的里衣在秋夜里显得有些单薄,未曾束起来的墨发随意散落在腰间,瞧起来并不如平日里那般嚣张跋扈。

沈宜松偏头望着他,笑意盈盈。

“然哥,放下吧。”

“你舍不得杀我。”

王然执剑的手稳稳当当,只是眼中的痛意溢出,飘散在这无边的风里,带到沈宜松的衣袂上,沾染不上半分愁绪。

“然哥,你若真下得了手,在离钟城时我的头颅就已经被割下来悬在城楼上了。”

“你我之间的事情并不复杂,你心里那点不堪的心思,这么多年我心知肚明,好好把剑放下,多此一举干什么。”

沈宜松的语气有些慵懒,甚至带着倦意。

矜贵的王少爷收剑凌厉,负于身后颇有些大家风范。

他撤走停在沈宜松身上的目光,冷淡地开口道:“本少爷不杀你,是因为念在我们旧日的情意,你背叛了我,我伤了你一次,我们之间就算扯平了,以后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沉默了片刻,听到一声轻笑,擡眼时沈宜松正低头戏弄着细若柔荑的指节。

“好一个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他伫在原地未动,沈宜松迈着步缓缓走了过来,比他身量稍娇小一些。

在暗沉的秋夜里他的影子被罩住。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逐步逼近的沈宜松。

近到可以感觉到彼此呼出的热息。

“然哥,你不会明白,每次与你接触时我有多恶心。”

沈宜松的声音极轻,指尖触上王然俊逸非凡的脸庞,从眉峰描摹到棱角分明的下颌。

若不是说出的言语凉薄,听这语气更像是百般的疼惜宠溺。

两指并覆在王然的唇上,他踮脚轻吻在自己的指尖上,瞧见王然眼中闪过的诧异,轻笑几声,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那年是在一个月夜,我十五岁,你趁着醉意将我拥在怀里,以绝对强硬的姿态询问我的意见,我强压着胃上的极度不适,点头答应了你。”

“此后的经年,我与你在各种地方,你尝尽百般欢愉滋味,我受尽千般折磨苦楚。”

“你每到动情之时,总是会伏在耳边宣示你对我的爱意,我却恨不得将这些屈辱污秽的言语拿去随风扬了,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王家公子是个道貌岸然的畜生。”

沈宜松眉眼弯弯,唇边勾着笑,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一番话。

王然的面色却逐渐苍白了起来。

“你别说了。”

王然阖眼,意图掩饰痛彻心扉的情绪。

“别说了?我这才刚说到精彩的地方,怎么就触犯到王大少爷的逆鳞了呢?”

沈宜松佯装无辜,看起来更是邪性,语气也更为轻挑,自顾自地说道:“然哥,你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莽撞青涩,之后却又总是柔声安慰我,手放在我腰侧轻柔地按捏,等我安然疲累地睡去才搂着我入睡。”

“如果你不是那么强势,如果我心里的人是你,我大抵会为你的温柔折服,感动不已的吧。”

“我其实一直想问……”

随后凝视着王然悲痛的眼睛,沈宜松更为轻蔑地笑了。

“然哥,你从来都只顾着肆意攻掠,难道感受不到痛楚的吗?你从来不曾感到过一点也不痛快吗?”

“事后我瘫软脱力昏睡过去,你也不会细致处理,导致我总是发烧无力,养好几日才能恢复力气,没少被师傅玩笑说我是病秧子。”

“然哥,你不是一个粗枝大叶的人,更不是什么品行端正的君子,这些风月之事你也看得多了,如此做是想让我为你生个孩子吗?”

王然顿时被抽去了所有血色,沈宜松观察了半晌才确定,笑得躬下了腰。

“异想天开,痴人说梦。”

秋夜里他的笑声被扯成了一段一段寒刃,一刀一刀刺入王然的心中。

连清冽的风里都能嗅到心碎的气味。

是一盏价值连城的琉璃灯被一举抛下破碎成齑粉的无力残缺。

“疼吗?”

王然的面色如纸,背在身后的指节捏得发白,耗尽心力也只能挤出这两个字。

浑身的气力被晚风一寸一寸瓦解。

“你问我疼不疼?”

沈宜松的笑意收敛了些,转而有些真挚地望着他。

“王然,你是没有长眼睛还是根本不在意?我留了多少次血,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对不起……”

王然无比艰涩地开口,从来高傲扬起的头颅低垂了下去。

双手因为沈宜松的指责轻微发颤,除了“对不起”三个字,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太迟了。”

“这份道歉我早就不需要了。”

沈宜松略显不耐烦地摆摆手,“王然,一句对不起又如何,何况我早就不在乎了,你如今身居要位,不如做点实际的?”

“你想……如何?”

王然死命地捏住剑柄,紧张得呼吸都不太顺畅。

沈宜松看穿了他的不安和忐忑,心里萌生了一股欢愉,戏谑道:“若我说,要你将户部侍郎乃至户部尚书的位置让与我呢?”

沈宜松眼前这个人僵在原地,几次试图开口都失败告终。

沈宜松刚想打趣几句,便看见王然擡头盯着他,目光坚定道:“好。”

有一时的失神,但沈宜松很快恢复了神智,满不在乎道:“这终日盘算账簿的苦差事,本公子不稀罕,况且户部在你王家手里,与在我手里并无区别,我又何必亲自接手这烫手的山芋?”

“那你……”

王然的眼神有些迷茫。

沈宜松瞄着他,“我要你替我作证,我并没有叛离陛下,而是假意投敌,伺机寻求胜机,明白了吗?”

这么做的目的不言而喻。

王然并不愚钝,但他此番若是冒着欺君之罪担保沈宜松,搞不好就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沈宜松觉出他的犹豫,嗤之以鼻道:“刚才不还嚷嚷着要道歉吗?半盏茶的功夫不到,就打起了退堂鼓的主意,王大少爷还真是瞻前顾后,言行不一得很啊。”

“凭我一人之力,空口无凭,他们不会信服的,你一个已死之人此番露脸,要承担的风险很大,若不能一举成功,怕是要被那群老狐貍剥皮抽筋。”

王然听了刚才那番话,心里又撕裂开了一个豁口,疼得灌入了风。

沈宜松的神色凝滞了一瞬,“你只管你自己,做好你的分内之事,其他的我自有分寸,管那么多干嘛?你当你是我的谁?”

他的话被扼在喉中,言语悉数被吞咽了回去,只能略显僵硬地点头。

沈宜松交代结束后正欲离开,他还是没有忍住。

“你心中的人,是御宣王吗?”

窃蓝身影停住,回眸时王然瞥见他眼里无边泛起的温柔,甚至带着一丝虔诚的意味。

一想到那人,沈宜松的语气都不由得柔和了不少。

“与你无关。”

他怎么会看不出沈宜松眼中的冷意,只是太不甘心。

所以他暴虐地想让沈宜松记住这样的痛,记住这样的每个日夜是和谁度过。

他曾经幻想过如何才能挽回沈宜松的心。

那一句“痴人说梦”正正是泼得好。

那晚的风好冷,比他经历过的每一日都要冷。

孟帷日日都去询问祁颂的伤势,医术如祝绾与张自真这样的人,都频频摇头,道没有多少把握,只能熬着汤药续命。

孟帷也是在此时,才堪堪意识到自己体内异常情况的骇人。

余岁似乎知道些内情,但他不开口定是有道理的。

孟帷也不敢擅自询问祝绾,因着祝绾对他那天的景象仍是心有余悸,还是不要提起为好。

而至于为什么最近并未出现头疼心悸的症状,又为何自身可以吸取余岁身上灵力的事情,孟帷也是没有思绪。

许遇的剑息他已收到,方壶山上的变故他大抵了解了,现下只要找借口一直拖着留在人界就好,一切等余岁归来再商议。

与沈宜松相同,孟帷也在着意调查宋思了的身份。

既然选择替代宋识月,那么必是自身的身份不便显露人前。

两人的进度相近,同是从谢家动的手,打听到的消息也大同小异。

双双都疑心到谢未言那深居家中的妻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