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照

关照

三人出了朝堂,在长阶上间隙不远不近,隔着说话恰是能听到的距离。

沈宜松事后将朝堂上所有的言论听了进去,此时望着柏怀瑾笑得意味深长。

“柏大人真是好口才,真假参半,迷得文武百官晕头转向,为在下洗刷了冤屈,沈某在此谢过柏大人的一番好意。”

柏怀瑾浅浅地笑,与他稍疏了些许距离,谦和道:“沈大人谦虚了,今日那一番心思八面玲珑比之在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望您不要嫌在下添乱就好。”

两人刚才还处在同一阵营,如今这两句话却饱含着莫大的敌对意味。

王然面无表情地跟在他们身后走着,也不甚在意他们之间刚才说了些什么。

他的眸光涣散,与周身一派富贵的官袍雍容形成鲜明对比。

“小……沈大人……”

王然下意识地想唤他“小松”,却骤然意识到物是人非,一股苍凉溢出了眼底。

他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沈大人并未得到刑部尚书的职位,还请……不要气馁,毕竟来日方长,总归是有希望的。”

听到这一句话,柏怀瑾与沈宜松两人相视一眼,默契地笑了笑。

前者翩翩君子,温文尔雅。

后者烂漫中带着残忍,恰如娇气少年。

“他意不在此。”

“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家如今能够保全下来已是万幸,若非沈宜松狮子大开口,恐怕连工部侍郎的官位都争取不来。

王然的心思并不如他们这般活络,如今才幡然醒悟。

柏怀瑾的目光从沈宜松的身上挪到了王然身上,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神情。

王然的神色愈渐疑惑,“在下与沈大人有些渊源,彼此帮扶也是情理之中,但柏大人今日为何出手相助?”

“结识个朋友总比树立个敌人来得有利,沈大人如今与在下是友非敌,他主掌了沈家,又承了柏府的情,若是日后在下有个什么危难之际,因着这一份雪中送炭的微薄情谊,沈大人自是不会袖手旁观的吧?”

“柏大人真是伶牙俐齿。”

沈宜松轻啧一声,“柏大人将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又借机为自己解了禁足的诏令,也不是没从中得到好处,怎么就说得这样光风霁月?柏大人有着这样的聪明才智,可保柏府百年繁盛不衰,恐怕也不存在什么危难之际。”

云中白鹤但笑不语,三人沉寂到了宫门口,沈宜松与王然都要迈上自家马车时。

柏怀瑾突然低声问道:“御宣王如今在何处?”

王然一怔,“自然是在宫里。”

沈宜松却淡定自若,似笑非笑道:“柏大人谦和有礼,貌若仙人,京中不知有多少贵女趋之若鹜,可也曾感到烦恼?”

柏怀瑾指尖抵开扇骨,轻摇紫竹扇,“非我所愿,也是在下缺了点福气。”

沈宜松放下了帘幕,笑意顿时消逝在脸上,逐渐阴沉了下来。

半晌之后,他撩起帘幕,对着旁边的仆从吩咐道:“去打听与谢家有些关系的女子。”

谢未言的妻子,太史令之女,深入浅出,从不见人影,同谢未言多年也未曾诞育子嗣。

难道是这个女子与谢未言两夫妇一个明面,一个阴面作的一出好戏?

柏怀瑾下朝之后,适逢孟帷正在柏府中等他喝茶,于是将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全数告知给了孟帷。

“孟帷,我知你心中对沈宜松记恨,此事是我没有顾全你的想法,在此给你赔罪了。”

说罢便起身恭敬地行礼,孟帷双手扶住了他,将他按下去坐着。

“怀瑾自有打算,沈宜松掌了沈家,虽说对我们谈不上什么好处,却也侵蚀了祝烬与尚宇则纵横盘错的根脉,我也不是这样不明事理的人,恰恰相反,对于这样的结果我是乐见其成的。”

孟帷顿了顿,随即笑得有些肆意张扬。

“御宣王祝珹早该是个已死之人,如今却还活着,左不过就是宋思了借由玉生云鬼在背后操纵,现下我们也算是与虎谋皮,一朝行将踏错,不论是宋思了还是祝烬,都会将我们挫骨扬灰。”

孟帷的样貌极为出挑,属于过目不忘的艳丽之姿,如今露出这样不加遮掩的明艳笑容,柏怀瑾却察觉不出半分暖意,反而更能从中瞧出孟帷的疯态。

第三重天。

听到微微的声响,何干慕稍稍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模糊的雪色身影,绰约身形款款走过来。

余岁半蹲下身,轻声唤道:“小伯,近日可好?”

何干慕被余岁囚禁在这里,如今垂头散发不成体统,满身的伤痕不堪入目,哪里还瞧得出半分鹤族大长老容光焕发的模样。

“怎么,不睬我?”

余岁眸子里的耐心逐渐消退,纤细瓷白的手指扼住何干慕的下颌,掐得他生疼又不得喘息。

何干慕疲于去阻止眼前人的动作,空洞麻木的双瞳没有半分流光,活像个死物般视而不见。

自他被囚禁以来,起初还有为数不多的旧部争论着大长老如今身在何处,直到一个一个亲信被余岁面无表情地拖进他的内殿,被他这侄子用缚仙索捆得松散,只束缚了灵力涌动,并不限制他们的挣扎动作。

随后在他眼前,余岁笑魇如花,解下腰间的匕首,将他们身上的肌肤划开,鲜红的血随着皮肉的剥落溅落在地。

他内殿里的地面被血染红一大片,这血逐渐漫在了他的脚边,漫过了他的靴底。

仙人不老不死,只待最终仙寿殆尽殒落于世间,却也免不了尝剥皮抽筋之痛楚,那些何干慕的亲信被不渡拖出去时,已经血肉模糊,面目全非。

但不渡的医术堪比道界第一任药宗,总是能让他们翌日还能完好无损地站在朝堂上。

此后便没有人敢再开这个口为何干慕说一个字。

但余岁的恨意并未减退。

每次玩得尽兴后,总是嫌弃地用丝帕认真仔细地擦拭手指。

随后的时间余岁并不常来,但每次来总是能给何干慕带来更为鲜活的恐惧感。

“听闻您近日趁本君不在,颇有些薄待您自己的身子,本君实在是心疼不已,百忙之中抽出了些闲余,特地亲自前来关照一下小伯。”

余岁浅浅地笑,何干慕背脊生出的汗已经濡湿了衣襟。

犹记得上一次余岁说出“关照”二字时,他被强行灌喂了一个亲信被削下来的皮肉熬煮的汤。

顿时一阵止不住地肝颤,他仿佛又闻到了那股腥气,顿时呕了出来。

余岁及时别开了他的头,起身往后闪避开这些污秽之物。

何干慕吐得胃里难受得揪紧成一块,因着连日以来也没怎么进食,后来呕吐之物都带着血水。

余岁又往后退了几步,宛若眼前这个脏乱不堪的血亲是什么洪水猛兽,让他避之不及。

他眉头紧蹙,以雪色长袖捂住鼻尖,优雅从容的做派与此刻吐得天昏地暗的何干慕形成鲜明对比。

雪色美人向后一望,门外的不渡迈步走了进来,斜站在余岁身后,轻轻揽住他的肩膀,柔声问道:“君上是否感到不适?”

余岁缓缓摇头,不渡向那副污脏的景象望去,挥袖一张纸符甩过去。

何干慕身下一圈金光乍现,眨眼间殿内明净如初,那股难闻的异味也随即消失了,连同何干慕身上的衣物都换了一身干净的。

不渡转眼再次盯着被半拢在怀里的余岁,语气是说不出的温柔。

“是臣的罪过,知晓君上要过来应该提前清理一番的,竟让君上遭了这一番罪。”

余岁撤去捂在鼻尖的指节,垂下时衣袖刚好抚过不渡的衣裳,而擡眼望去不渡的眸子是隐晦不明的情愫,眼瞳里痴痴地印着雪色美人的身影。

余岁一时有些失神,但揽住自己肩膀的手在下一刻便松开了。

不渡朝着瘫软在地上的何干慕走去。

他挽手出现一个小药瓶,从中倒出一枚红色的小药丸,掐住何干慕的下颌捏开紧闭的牙关,将药丸塞入口中再轻送了一股灵力,瞧见何干慕喉头上下滚动后便松了手,拿出丝帕擦了擦手,嫌弃地凝了火将丝帕点燃。

转头时一如从前地恭敬,看起来顺从又乖巧。

“君上,大长老近来时常这样呕吐,应是脾胃虚浮之症,再加上他被封了灵脉,宛若一个凡人,所以身体是虚了不少,但总归是仙身,他这般轻生丢不掉性命。”

雪色美人听了这一番话,淡然一笑,看了那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怜男人良久,轻启薄唇道:“想死?本君不让,天底下又有哪个敢收了你的魂?”

何干慕神智不明,耳边一个声音婉转而动听。

“小伯,就算死了,魂魄不也是落在本君手上吗?折腾这些做什么。”

余岁与不渡走出殿后,内殿传来一阵癫狂的笑声,失魂失智,在寂静的第三重天显得尤其刺耳突兀。

“疯了好啊,疯了好,疯了就记不住前尘往事了。”

余岁听后眼里晕开深深的笑意。

美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眼中隐了盈漫涌动的怒火,语气不自觉地凉薄淡然。

“有哪些记不住的,本君替你们一桩桩,一件件地回忆起来。”

“本君忘不了的事,又怎么会允许你们忘?”

如今的第三重天的一干仙官全数听从他的号令,无论是真心归顺,还是因为惧怕他的威势,对他都是无比尊敬。

而不渡的权势也逐渐归拢,余岁让不渡处理第三重天的事务,顺便看管着何干慕,在三界审判之前务必确保何干慕不能有任何闪失。

雪色美人一袭轻衫滑落在地,安睡在软榻上宛若璧人,深寐的美人安宁温柔,恰似脉脉月华浮动,缓缓吐息掠过桃潭一汪泉水,肌容透出胜雪瓷白,靠近时隐隐轻嗅到馨香馥人的栀子幽幽。

他一直睡得很浅。

不渡深知其中缘由,所以他每次操纵玉生云鬼时,仅仅只是为了让眼前这个人睡得更安稳一些。

不由得指尖触上美人清隽的面容,不渡望着薄绯色的唇瓣,不禁牵连起那绵长一吻的回忆,柔软而又温和,想疯狂索取而又止步于深情。

因为太过珍惜,所以不忍心。

一点点的触碰,都可以归属于玷污。

一丝丝的不轨,都属于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