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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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烬看向尚宇则,他的眼中毫无波澜,平静地宛若一潭死水,脸上本就不明显的血色逐渐淡去。
祝烬经服食寒食散后身体一直有所亏损,肌肤偏又生得冷白,时常都是一副病态的模样,现下更是说不出舅甥俩谁的面色更为难看。
纤长冷白的手指按在头上,祝烬唇边挂着一点笑意。
“离钟城一战可不止三位爱卿在战场上,孟将军如今抱病在洛城郡,那便只剩下谏议大夫柏怀瑾可以来这朝堂上做出决断了,来人,即刻宣柏怀瑾入朝。”
孟帷一直不肯入朝,借口说在洛城养病,祝烬又不傻,此刻让孟帷入朝说不定会发生些什么,倒不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柏怀瑾与孟帷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两人的口径应是相同的,无论宣谁都是没差。
当日孟帷与祝珹离钟城一战时还分属不同阵营,此时将柏怀瑾宣入宫听听他的口风,便可推算出孟帷和沈宜松是否处在统一战线了。
柏怀瑾进入朝堂时,众目睽睽之下仍旧是一副翩翩君子的雅正风范。
尽管与祝烬已经离心,表面上却还是一如往日地平静祥和,恭敬地俯首跪下,行正拜之礼,一派忠君的纯臣模样。
“怀瑾,你当日也在离钟城,可辨析得出沈宜松是真心叛国还是假意投敌?”
祝烬也佯装出一副亲厚的模样,了无血色的面容带着笑意。
柏怀瑾在被传召的路上左右也套出了宣旨内官的一些话,知晓朝堂上如今的境况如何,以及为何会突然宣他入朝。
他略带思索,随后脸上带着些许愧色,再次伏地不起,语气恳切至极:“陛下,请治微臣欺君罔上之罪。”
不止祝烬,几乎满朝文武的眼中都闪过诧异,不知道云中白鹤所言为何。
“怀瑾此话何意,你何事犯了欺君罔上之罪?”
“当年沈家将稚子寄居在离钟城内,意外结识了御宣王祝珹,其后又看中了御宣王格外器重沈宜松的心思,于是生了异心。”
“沈家防止太过招摇而将沈宜松带回了天都城,表面上是借此笼王家和尚宇则太师,暗地里却与祝珹勾结,意图谋反。”
“沈崇山狼子野心,与一名商人私下疏通火药,分散在南安郡和庆里郡周边城镇,随后又聚集在离钟城,微臣预算出了此战御宣王胜算甚微,借着沈宜松与御宣王的情义深重,劝说他假意降敌,让他规劝御宣王举兵投降,争取宽大处理,留下一命。”
柏怀瑾平白地说出这一番话,惊得百官有些站不住脚,尤其是俞道非和谢蓝田的脸色尤其难看,王然的眸子里都隐着诧异。
俞道非反问道:“柏大人空口无凭,大人怎么就知道御宣王胜算甚微?”
“这……”
柏怀瑾犹豫地看向太师。
当日在战场上的人包括如今在高堂上的祝烬心如明镜,而柏怀瑾适时地含糊其辞,视线落到了尚宇则身上时佯装欲言又止。
联想到离钟城一战姗姗来迟的炮车和火药决定了整个战局,百官们大抵也能猜出来是怎么个意思了。
“柏大人既然劝言沈宜松立下大功,为何又迟迟不报?隐瞒至今才如实说出,甚至连同在战场上的本将和俞副将都不告知,这未免太说不过去,况且当日沈宜松为了取胜甚至对元与偕将军使用了离魂散,这样恶毒的做法恕本将实在看不出‘假意投敌’四个字,莫不是柏大人在刻意包庇沈宜松?”
谢蓝田镇定开口道,柏怀瑾既然有此打算却隐瞒了在场所有人的行为实在是很没道理。
“兹事体大,下官是为了陛下办事,一心只忠于陛下的诏令,这种风险极大的事情自然是知情人越少越好,否则盘算许久却难保不会落得功亏一篑的下场,下官总不能拿沈宜松的性命作为诸位大人是否可以信任的赌注吧?”
柏怀瑾心平气和,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再说沈宜松对昭武将军元与偕下离魂散一事,诸位皆已看到了,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元与偕将军就已经恢复了神智,可知其中的份量甚轻,此举也是为了取得御宣王的信任。”
俞道非接着问道:“那为何小王大人斩杀沈宜松时,柏大人也没有说出实情?”
“这也是我们计划中的一环,陛下一直以‘仁善’治理天下,若是将御宣王斩杀在战场,说出去总是不好听的。”
“王然大人与沈宜松做了一出戏,让御宣王以为沈宜松身负重伤,随后对他起了恻隐之心,放松警惕之时,沈宜松再将御宣王拿下,如果下官没猜错的话,此时御宣王已经被送至宫里了吧。”
祝烬听后沉默了片刻,摆了摆手,“带上来。”
随后百官便瞧见御宣王祝珹被押送上了殿,顺从地跪在地上。
柏怀瑾只是听到声音,没有见到其人,脸上勾起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他说的话环环相扣,滴水不漏,这让在场的百官想法动摇。
偏偏此时云中白鹤又重重地磕在地上,义正言辞地禀明道:“微臣一直隐瞒不报,实在是因为此事太过偏激,稍有不慎便是抄九族的重罪,还请陛下看在柏府世代都是忠君之辈,只过问微臣一人之罪,宽恕微臣的家戚们。”
云中白鹤,能说会道,算无遗漏,黑白颠倒,果真是名不虚传。
俞道非和谢蓝田只觉得怒气窜上了头脑,要不是这是在朝堂上,两人抄起家伙就得在这云中白鹤聪明的脑袋上砸个洞出来。
能治什么罪?
经由他的嘴里说出来,不仅圈揽了王家的少爷,还拉上了尚宇则太师为盟,进退有致,口口声声都是“忠君”。
祝烬就算是心知肚明如今也只能默许了柏怀瑾一番胡诌。
现下云中白鹤不仅无罪,恐怕连禁足的处罚都得赦免了。
“怀瑾说的这是什么话,可是与朕生分了。”
祝烬招手让内官扶他起身,“怀瑾待朕的心意,朕自然知晓,不必多说了,自今日起,怀瑾便一切照旧吧。”
柏怀瑾刚起身,复又跪了下去,“臣,谢主隆恩。”
说罢起身向王然投去一个眼神,王然怔怔地没回过神。
柏怀瑾一直在禁足,尚宇则又一直在宫里,平日里这两人的立场又大不相同,甚至很是有些剑拔弩张。
今日两人的说辞却意外地不谋而合,都说是沈崇山与御宣王暗中勾结,而沈宜松只身犯险是为了骗取信任。
百官心中的天秤正在逐步靠拢这个说法。
大势已去。
祝烬又对尚宇则隐隐有些偏私,俞道非与谢蓝田也就只能忍下这口气。
内官高声喊道:“宣,沈宜松进殿。”
沈宜松一袭藏蓝色锦缎外袍,褪去了原本的内敛铅华,如今在朝堂中显得格外光彩照人,步步生风,挺直了脊梁稳步走进来。
沈宜松见到地上跪着的祝珹时微皱了眉头。
柏怀瑾站在前侧稍稍让了位置,对他报以一笑。
而王然的神色凝滞一瞬,随即僵立在了原地。
“草民沈宜松拜见陛下。”
沈宜松掀起外袍,恭敬地跪了下去,行叩首礼。
“听怀瑾所言,你有心以身犯险,主动与他接洽,共同谋得了离钟城一战的胜局,在此之后更是不惜身负重伤诱使御宣王放下戒心,将叛贼祝珹捉拿回了朝廷。”
祝烬眼眸深深,语气平和地说道。
周遭的满朝文武却听得后背一凉。
祝烬这一番话虽是与柏怀瑾出入不大,但两人之间的合作关系颠倒。
柏怀瑾上述是自己设计,而祝烬言说的却是沈宜松原本就存有这番心思,主动去接近的柏怀瑾。
俞道非和谢蓝田稍松了一口气。
这位人皇城府还是很深的,不至于被王然与柏怀瑾的三言两语蒙蔽了理智。
沈宜松擡眼瞥了一眼柏怀瑾。
后者则依然温润如玉,平心静气地浅笑着,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被戳穿,也不怕沈宜松接错话。
沈宜松埋下头,语气像是十分诚恳道:“草民生来愚钝,性格又最是懦弱,也没有什么志向,若不是柏大人一番点拨,草民万万料不到自己还有这样大的作用,离钟城一战的胜局,还有其后种种事迹都是柏大人的主意,草民不敢邀功。”
天都城高门大院中,谁人不知道沈崇山“踏骨寻梅”的名号,谁又不在笑话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还有性格软弱的孙子,不仅没有遗传到沈崇山半分狠辣,反而唯唯诺诺地跟在王家公子的身后成为京城里的一大笑柄。
从沈宜松被召入殿见到王然,柏怀瑾,还有一脸愤懑的俞道非时,大抵已经知道了将他宣过来是来对质的。
祝烬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头脑又极为精明,说的话里肯定给他下了套,若是他分析不出来,恐怕在场所有为他辩护的人都会吃不了兜着走。
但十几年来沈宜松装傻装得精湛,一副蠢钝的模样信手拈来,他并不知晓柏怀瑾胡乱说了些什么话,含糊其辞地糊弄过去便好。
他这一番话说得不明不白,却将因果关系处理得极佳,正正是照应了柏怀瑾所说的话,百官心里更加信服了一些。
“既如此,沈大人建了奇功,快快起身。”
祝烬说得客气,脸上的笑意却显露出更深的凉意。
“只是沈家勾结叛臣,按律当诛连九族,朕便念在沈大人的功劳上,便饶过原工部侍郎沈观涯一命,其余的沈家人按照律法处置。”
“刑部尚书乃要职,沈家饱受争议,沈大人便暂替你父亲工部侍郎一职位,待朕将此事处理清楚,再酌情商议刑部尚书的人选。”
真是好手段。
祝烬此举表面上虽算得上宽容二字,但实际上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留下沈观涯的命,只会惹得沈宜松一阵恶心。
沈宜松未曾擡头,唇边却勾起笑意。
“如此,便多谢陛下厚爱了。”